第 49 章 酒酽春浓(四)
作者:栖风念   我只想被我拯救过的反派抛弃最新章节     
  宴云笺薄唇翕动,千言万语堵在喉咙。
  姜眠就看着他。
  虽然他眉宇沉静,那是因为他一向隐忍惯了,从不会在面上表露出煎熬。但此时此刻,她却已经能看出他在强自隐忍。
  姜眠有些不忍心了。
  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自己承受,还不是因为待她太好了。
  “阿笺哥哥,我不怪你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我了,我知道你的性子,你对我说不出来这样的话。”说了这些,姜眠心也软了,“还好,还好。好在我现在知道了,原来还有这样的办法可以救你。”
  现在责怪他缄默,也没什么意义了,应该向前看才是,他可以没事,这明明是一件太值得开心的事。
  这念头一出,姜眠整个人愈发放松,越想,越露出欢喜的笑意:“原本我还担心你身体里的泯人之毒该怎么办,还在想高叔能不能凭我手中的解药再配置一份一模一样的,现在好啦,这些都不用再担心了。”
  比起她纯粹的快乐,宴云笺却始终笑不出来。
  阿眠是一个极其善良温暖的姑娘。
  只要是她认为重要的人,她就会将其排在自己的前面。
  也许此事在她看来微不足道,不过是要一些她的血,可对他而言,却无异于剜他的心。
  他护持她犹嫌不足,怎么忍心让她为自己流血?
  可是,他太了解阿眠了。
  “阿眠,你听我说,”宴云笺低声,尝试劝哄,“眼下鸩蓝雪的毒已有解药,我再过不久便可恢复。泯人之毒,实际上并非烈性毒药,我的体质又比常人要好上许多,压制起来并不费力……”
  “好了好了,你要是说这些,我就不听了。”姜眠打断,“我明明可以不再让你受苦,怎么可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阿眠——”
  “我知道你身上带着匕首,你把匕首给我。”
  宴云笺怎么可能给:“阿眠,你不要着急,你也说了,说不准高叔拿到了解药,可以配置一份一模一样的出来,至少也让他试过,我们再说其他的好不好?”
  当然不好啊。
  他是看不见自己的脸色有多么的差。
  就算他年轻,体质特殊又内功深厚,可到底是死死压制着一道阴险的毒,怎么可能比健健康康的时候舒服?况且,鸩蓝雪的解药见效要那么久,如果可以立刻恢复视力,为什么要等?
  姜眠知道宴云笺绝对不会乖乖把匕首给自己,干脆反手拔下自己头上的珠钗——
  “阿眠!阿眠……”宴云笺一把按住她的手,却不敢使大力气,只松松圈着,“阿眠,我求你,我们回去再说,回去再说好么?”
  “这地方什么都没有,你划伤了自己,连上药止血都不能。求你了,别这样。”
  姜眠忍不住屈起手指在宴云笺额头上敲了一下:
  “你笨啊你,我当然知道现在这里条件不太好,但是这也只能在外边做完
  ,等我们回了家……那肯定不太好嘛。”
  “爹娘还有大哥知道了,嘴上虽然不会阻拦,但心里面肯定不会太舒服的,这事儿,能不让他们知道,最好就别让他们知道了。”
  她是想救宴云笺,想让他的身体好起来,并不是为了成为他的恩人,让他在所有家人面前背上一个包袱,以后他在家中、在她面前低了一头。
  拿他当做真正的哥哥,肯定要为他着想一些。
  割血这种事,反正都是划一下,在家做和在此处做的效果当然不一样,姜眠都想好了:“我就在手上划一下,爹爹娘亲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到时就说是樊鹰干的,反正他也对我又摔又打,也不差这一下……”
  看见宴云笺陡然一颤的瞳仁,姜眠知道自己说多了,赶紧找补:“也……也还行吧,他也没干什么,那谁让他那么讨厌下毒使阴招,就把这锅甩给他。”
  宴云笺垂首,苍白的唇微微发抖。
  姜眠没注意,越说越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反正以后跟樊鹰只会在战场上见了,没有坐下来对峙的机会,回家我们就跟大家说,我拿到两份解药,一份已经立刻给你吃了……嗯,你的眼睛不过是比高叔预计的提前些恢复,估计没人会多想的。这么一来,所有事都解释的通,也不会有人怀疑什么。”
  “不行,阿眠,不行。”宴云笺喃喃摇头。
  她为自己流了血,还要在父母兄长面前替他遮掩。
  他不可能如此厚颜无耻。
  听他仍然拒绝,姜眠又好气又无奈:“怎么还是不行?我的血可以帮你,早用晚用,迟早都是要用的,难道一定要等到回家再用?”
  他乌净的暗金眼眸垂下来。
  姜眠明白了。
  没有早晚,这是根本就不想用。
  “阿笺哥哥,你不肯答应,难道你要生生的扛一辈子吗?”
  好吧,看他的表情,看来他是这样想的。
  他脸色很差,姜眠担心,心里也微微起了情绪,不想劝了。
  右手握着珠钗便向自己左手扎去——
  刹那间,宴云笺出手,也没见他使多大力气或是如何迅速,即便自己握的很紧,那珠钗还是被他轻而易举收走了。
  不仅如此,与此同时他还卸去了她头上剩下的两个钗环。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自己手上所有的尖锐物品都被他收走了。
  头上少了两只钗环固定,两边的发髻散落下来。
  一切发生的太快,姜眠还愣愣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头发:“你……”
  “你怎么这么讨厌——把东西还我。”
  宴云笺什么也没说,姜眠的钗环收进怀中——也不拘放在哪儿,只要他不想让姜眠拿,她是决计拿不到的。
  “阿眠,”他唤了一声,声音特别温柔,“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但于我而言,这真的很难。”
  宴云笺微微仰头,视线之内,仿佛有什么事物让他的目光如此虔诚:
  “阿眠,你不知道,乌昭神明就悬在每一个乌昭和族人的头顶。无论做什么事,都会被他们收进眼底。我不能答应你的提议,让你受伤流血解了我自己的困顿,又在对我恩重如山的恩人面前遮掩。我会成为阖族耻辱,乌昭神明会唾弃我的。”
  姜眠静静望着他,心中久久不能平意。
  她知道他有坚定的信仰,可从来没有想过,竟会到如此程度。
  那钉在他身上几l千年,坠着无数人口诛笔伐名为“忘恩负义”的耻辱钉,在这一刻彻底轰然粉碎。
  几l千年的时空光阴化烟散去,在历史的洪流中,她被推到他面前。
  无关任务,无关恩义,哪怕只是为了他这颗赤诚清白的心。
  她也愿意,为了他,用这双力量薄弱的手抵抗历史的车轮。
  姜眠微微低下头,忍下忽然而起的那股哽咽之意,再抬头时,眉眼已然轻轻弯起。
  拉过宴云笺的手让他坐下,自己也坐在他身边。
  “哥哥,当然不是这样啊,你想的不对。”
  早已将他视作亲兄长,姜眠心生怜惜,一时忘了男女大防,竟忍不住抬手抚了抚他脸颊。
  宴云笺低垂的长睫微微颤动。
  “你是乌昭和族人,有自己坚定的信仰,我尊重,也和你一样相信。”
  姜眠握起宴云笺的手,他怔然要躲,她却不肯,两只手一起抱住他大掌:“正是因为乌昭神明在看着你,我才会来到你身边。”
  如果说,她始终不明白为何偏偏是自己,为何就这样跨越了千年的时光,溯洄到这一时的历史——但这一刻,她愿意相信,是宴云笺的乌昭神明真的存在,才将她带到他面前。
  为这个纤尘不染的人,洗去他身上所有根本不属于他的污秽。
  “他们不会怪你的,正是因为你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委屈,他们疼惜你,看不下去,才会叫我来好好照顾你。”
  宴云笺很安静。
  但他的眼眸一点一点潋滟起薄薄水色。
  “别哭。”
  姜眠细白的手指轻轻擦了擦他眼角,他何等坚韧的人,会在人前湿了眼眶,不知心中是怎样的翻天覆地。
  她柔声道:“阿笺哥哥,你无法接受的事情,我不会强逼你做。那我们先回家,将事情原原本本秉明爹爹和娘亲,届时他们点了头,你就不能再拒绝了,这样好不好?”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
  捅在他心脏上,是他受过最重的伤。但伤口流出来的,却是无与伦比的蜜糖。
  宴云笺很轻地点头。
  “好。”
  ……
  宴云笺把姜眠带回来,所有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姜行峥和高梓津一起,一直在前面等着,看见姜眠身上受伤和下巴上淤青指痕,姜行峥差点气疯了:“樊鹰这个畜牲,他怎么敢?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捧着姜眠的脸看了许久,他低低吐出
  这一句。
  高梓津也心疼:“怎么吃了这么多苦?高叔备好了药,待会儿让你娘给你检查一下,好好敷上药。”
  姜眠都一一应下,看了一圈问:“娘亲还好吧?还有爹爹,他醒了吗?”
  姜行峥和高梓津对视一眼。
  气氛微妙,姜眠有所察觉:“出什么事了?”
  这事儿还真不太好说,看高梓津抿唇,显然是不打算开口,姜行峥只好低声道:“父亲已经醒了,但是他们二人因为些事情……有些不愉快。母亲操劳了一天一夜没合眼,刚刚才被我劝去休息,这会儿刚睡下。父亲昨天收到你们平安的消息,悬着的心才放下,一夜未睡就一直在这等你回来。但他毕竟受伤中毒,脸色愈发不好,方才我才劝动他进里面去等。”
  这个节骨眼上,爹娘会吵架……姜眠念头一闪,也不及细想:“高叔,您帮我看看这个解药的真伪,若是没问题,我先拿去给爹爹吃了,然后再去找娘亲。”
  高梓津验过这药,确认无误:“此解药没有问题。”
  果然是真药,和自己心中所想的并无差别,只不过让高叔看过更放心些,姜眠露出些许轻快笑意,挂念姜重山的身体,拿了药便立刻往里走。
  宴云笺紧跟其后。
  “哎,阿笺,”姜行峥微微拦了下,“父亲说,等阿眠回来,先让她一个人去见他。”
  “我一道去吧,”从方才听姜行峥叙述起,宴云笺眉心便一直轻拧着,“正好也有些事情要向义父禀报。”
  **
  “爹爹——”姜眠唤着人跑进营帐,眼看姜重山的毒有解,她心中的欢喜无以复加,像欢快的小黄莺扑腾着翅膀,把宴云笺都甩下两步。
  一进去,看见姜重山坐在桌案边。
  姜眠怔然一瞬。
  他脸色不好,漆黑的眼睛里遍布红血丝,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看她走近神色也没变,不像姜行峥和高梓津那样情绪外露。
  姜眠有点懵:“爹爹……”
  宴云笺紧跟着进来,听见姜眠两声称呼语气的悬殊变化,心下一片雪亮。
  姜重山没看他,陡然站起来大跨步走上前扬起手掌——
  “义父!”刹那间宴云笺冲上来,回手抱住姜眠,将她整个人死死护在怀里,“别……”
  那手掌顿在半空中,终是慢慢攥成了拳,没有打下来。
  姜重山隔着宴云笺指他怀中的姜眠,连指尖都在抖:
  “他们让你去你便去,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你知不知道我醒来听闻你去了燕夏军营有多恐惧?!”
  “你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我!让我身为父亲,自己中了毒,却让我的女儿以身犯险去取解药?”
  “你出了事怎么办?你回不来怎么办!你还让不让我活?!”
  “我宁可死了!”
  没人面对眼前的巴掌会不害怕,但在最初那一瞬间的恐惧后,姜眠心中只剩下难受。
  她挣脱开宴云笺怀抱,去扶姜重山:“爹爹你别生气……”
  他胸膛起伏的厉害,姜眠担心,哪怕挨两下都行,只要爹爹别气坏了:“别气了爹爹,你本来就中了毒,身体不好……”
  姜重山眼眶陡然一红。
  咬了牙,死死将女儿抱在怀里。
  越抱越紧,根本不敢放手。
  “对不起阿眠,对不起……”女儿的身躯这般瘦弱,像易碎的泡沫,即使紧紧抱在怀里,还是挥不去的后怕。
  他哽咽着低声,“爹爹错了,不该凶你对不起……太害怕失去你了阿眠,别怨爹爹嘴这么坏,都是爹爹的错……”
  姜眠忙摇头:“爹爹,我一点都没有怨你。”
  姜重山收紧手臂,微微闭眼将眼眶里热烈的泪意逼了回去。
  他坐在这里,已经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对阿眠动怒,可一见她下巴上触目惊心的淤伤,心里的弦一下子没绷住。
  姜重山低头去看,心被划开了一样:“阿眠,是不是很疼?我们去找你母亲,让她给你擦药。”
  姜眠对他笑:“早就不疼了,就是留了印子,消下去就没事了。爹爹,你先把解药吃了。”
  她这样子,姜重山心疼,宴云笺也心软的一塌糊涂。
  他转身倒了水给姜重山,“义父,小心烫。”
  姜重山哑声道:“多谢你阿笺。”
  要谢的太多了,甚至不知该从哪说起。这欲言又止被宴云笺听出来:“义父,我做的所有皆是分内之事,您千万莫要再言谢。”
  侧头看一眼姜眠,即使是一个略显模糊的虚影,也让他心头滚烫:“阿眠说过,我们是一家人,不必道谢的。”
  这话说的像样,姜眠冲他一笑。
  回头看姜重山服下解药,她温声道:“爹爹,还有一事……”
  “阿眠,”宴云笺柔声打断,“不急,你先处理身上的伤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