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良缘血染(八)
作者:栖风念   我只想被我拯救过的反派抛弃最新章节     
  日光和暖,湖面波光粼粼。
  出了正殿,两人一句话也没说,宴云笺没看成复,兀自向下走。
  “你站住。”
  这里没人,树丛掩映静悄悄的,成复直起腰,不见方才奴颜婢膝的模样。
  对宴云笺没有任何敬称,甚至语气都称得上喝止:“我叫你站住——”
  宴云笺说不上心里的感觉,但他停步,回头。
  两人照面,各自沉默。
  日光明晃,刺的成复睁不开眼——他们苦苦挣扎这样久,从曾经见面如深夜角落老鼠,到此刻光明正大,站在日光下,俱是衣冠楚楚,却已相对无言了。
  良久,成复道:“我不会对你指手画脚,因为我本身也不是好人。”
  “但是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像你这样丧心病狂。你想吞噬姜重山的权力,那你便去做,大不了……关起来就是了,或者给个痛快。何必叫人惨死,还用那般手段折磨他的女儿?你不是……”
  成复哑口,到如今,他实在分不清宴云笺究竟对姜眠是何心念。他就如从未真正认识此人。
  宴云笺眸心不动:“你觉得我应当如何对待姜眠。”
  “我也不知。”
  成复扯扯唇角:“你如今这样,我没什么好说。姜重山在,你就永远屈居他之下,做事放不开手脚。他死了,你权倾朝野,能和公孙忠肃分庭抗礼。于情不论,于理是好事。”
  宴云笺喃喃:“于情不论……”
  成复道:“也不能不论。”
  他走上前,伸手指一指宴云笺腰间悬挂的匕首:“别人也就罢了,你是乌昭和族人。我们失去了土地,失去了亲族,唯独信仰不可失。当年你是怎么对我的,今日换了自己,你就舍不得了?”
  指着宴云笺的手指,上面有一个黑色的指套,成复将它取下,露出食指残缺的指根。
  宴云笺注视。
  从这断指,眼前闪回昏暗偏房,粗劣木拐杖,惨淡月光,和手起刀落滚远的苍白断指。
  “你应该永远记得自己的灵魂属于什么。做了恶事,也没什么打紧,”成复说,“当年我负姜眠为我上药之恩,断指偿还,不是因为打不过、或是怕了你宴云笺,是为了我身体里流淌的、尊贵骄傲的血。”
  宴云笺静声道:“我明白了。”
  “什么?”
  宴云笺沉默转身,迈步渐去。
  “宴云笺——”
  成复沉声:“薛琰是不是去找你了。”
  宴云笺微顿,对方话里有话,可他竟然听懂:“他来向我投诚。”
  成复苦笑,是啊。
  宴云笺是明面上的乌昭和族,比起一个暗处的、不明身份的威胁者,这个刚刚摧毁了姜家一跃为当权第一人的亲哥哥不是更值得投靠?
  “若是原来的你,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可你现在怎么想的?你究竟想做什么?你要与我站在一起,还是掐断我这最后一丝希望?
  ”
  宴云笺眸光明暗夹杂,背对成复,心脏处情绪翻涌复杂,可他竟然已经失去分辨的能力了。
  “可笑,可笑。”成复凝望他背影,下一瞬似乎觉得好笑,便真的轻轻笑起来。
  “难道我们受尽辛苦,就是为了这一天?”说完后,他没想等宴云笺的回答,颓然转身缓步离去。
  走出一段路后,成复脚步渐顿。
  静静思忖片刻,又转向另一个方向。
  *
  明思阁。
  赵锦闹了两次,不仅没被解开禁足,皇帝知道还传了口谕斥责,令她思过。
  赵锦安静几日,等这次成复来看她时,她就坐在门口的长廊下,眉眼沉默,唇角也平淡着。
  成复在她身前蹲下,比她低下半个头:“公主,您再委屈,也应该顾念自己的身子。这些日子您眼见着消瘦下去,长此以往会把身子拖垮的。若是皇上知道,也该心疼了。”
  赵锦道:“他会心疼么?他只会生气。因为我是为了姜家而累病了身子,他只会觉得我不懂事,不与他一条心。”
  她一向天真烂漫的,什么时候也会说这样的话了。成复低眸片刻:“这些话,公主说过便是,可千万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了。”
  赵锦哈哈笑起来。
  日光晴好,金灿灿的阳光映在她皎白的脸上,分明还娇俏,但她的笑容却带两分讥讽。
  “姜伯父和姜伯母都死了,只有阿眠还活着。”
  成复皱眉:“你怎么知道?”
  “是明襄来告诉我的,”明襄公主是皇八女,她二人母族一直敌对,以至于二人关系不好,连句姐姐也不叫,“你知道的,我们二人一向深厌彼此,她见我落魄,便急着来冷嘲热讽,看我的笑话。”
  赵锦一边说,热泪一边滚滚而下:“她怎么笑话我,我都不在意,我犯了再大的罪,也是父皇的女儿,我们二人都是公主,难道会差很多吗?不过是此一时彼一时,最终都是一样的。”
  轻风吹过,却将她的心灰意冷衬得更阴暗些。她一向明艳活泼,从未如此,成复不忍:“阿锦……”
  “可是这一次,她却对我说姜家的下场。成复,其实在我心中,姜大人姜夫人,还有姜家大哥,他们都没有那么可怜的,他们虽然死的很惨,但也只痛一下。可是阿眠呢?”
  阿眠……
  她那么爱的家人都死在她的前面,留她一人孤苦伶仃活在世上,受尽折磨。
  赵锦喃喃道:“我要杀了宴云笺,我一定杀了他……我要去找阿眠,找到她……找到她……”
  找到她之后又怎样呢?她还会弯着干净温润的眉眼,笑着唤自己阿锦吗?她的父亲毁了她的家,也将她摧毁的彻底。她看见自己,是不是恨不得要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想到这,赵锦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成复慢慢在她身边坐下,握着她冰凉的手:“阿锦,这些事情慢慢都会过去的……”
  “过不去
  !不会过去的!”赵锦忽然激动,“要我怎么过去?等父皇终于想起我、来看我时,跪在地上向他承认我的错误吗?告诉他是我昏了头脑为罪人开脱吗?然后他满意了,放我出来,我便继续锦衣玉食做这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吗?”
  “阿锦,”成复轻叹,“你又能做什么呢?”
  赵锦答的很快:“杀宴云笺。找到阿眠,好好照顾她。”
  “前一样不可能,后一样是死罪。”
  “但至少,我没有回答你‘我什么都不能做’。我知道这很难,若你想自保,那也是应该的,我会自己做,不连累你。”
  成复低低叹了一声。
  沉默的时间不长,成复抬眸看赵锦,这个角度逆光,她娇艳的脸庞像是被风吹蔫了的枝头花蕊。
  “阿锦,如果我帮你,你会开心一些吗?”
  赵锦嘴唇轻动:“……你帮我?”
  “我没有办法杀宴云笺,但是找姜眠不难,我会去办。想办法将她接出去后,我会找一处隐蔽的县城安排她藏起来,暂避风头,很长一段时间,你可能都见不到她。”
  “没、没关系,已经很好了,成复,这样已经很好了,”赵锦连忙摇头,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开怀笑脸,“谢谢你……你一定要把阿眠救出来……”
  “还有……小心些。”
  成复应承下来。
  此事明眼人看,没有任何好处,甚至会惹上灾祸。
  但他答应下来,不仅仅是为赵锦的请求,他是乌昭和族人,曾受过姜眠垂手之恩,纵使这半生不堪,从没想过还什么恩,但也不愿如畜牲般恩将仇报到如此地步。
  足足等了十几日,才终于传回一点消息。
  底下人将消息带给成复,成复难以相信:“人不在那?怎会如此?”
  “这属下便不知了,玲珑阁的人也说不上,”下人道,“他们以为京城来人是为确认姜姑娘凄惨情状,怕的要死,这才露了端倪,属下才知她压根就没被送到那里。”
  成复拧眉思忖:“没被送到,是中途出了什么意外……或者被人救走了?可现在还有谁会去救她呢……”
  想着想着他目光一戾:“他们可说了实话?不会是已经死在那了吧?”
  “不会。小人也想着,也许他们没说实话,颇费一番功夫才确定,姜姑娘确实不见踪影,且从未到过玲珑阁。”
  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若被人救走,也算万幸,但天地之大,她一个姑娘家无依无靠,哪里又算得上是安全……成复一时沉默。
  原本这件事也是有弊无利,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不易了。
  “主子,还继续找么?”
  “不找了。人已不在那里,人海茫茫,寻找起来动作大,实在太易暴露。这样,你去提点一番。”
  若姜眠逃走一事京城的人知道,必定天涯海角捉拿……成复沉吟:“玲珑阁算是为贵人分忧,看管着重要罪人——皇上知道此事是默许,甚至赞许的。姜眠此人
  ……可以被一不小心折磨死,但却不能从未出现。()”
  ldquo;这里面差的功过,天地之别,看他们想担待哪个。若再有人去打听,他们应该知道怎么说。?()_[()]?『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
  *
  姜眠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不也不能说熟悉,顶多是刚认识。
  “小舅舅?”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她感觉脑袋沉的要命,“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月照君笑眯眯的:“这里?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对了——
  姜眠顾不上眩晕,起身四下回望:这是一片青翠欲滴的无边竹林,满目竹影深深,日光斑驳,她方才就是靠在一颗碗口粗的竹身上。
  她不是……她不是被薛琰带走了吗?
  想到薛琰,姜眠还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低头大致检查自己:还好,除了身体偶有几处擦伤,并未受什么大伤。
  想想薛琰要对自己做的,姜眠心中大恨:薛琰人面兽心,对他们家的冤屈不仅没有丝毫垂怜,还欲令她受尽折磨来向宴云笺卖好。
  想了一会儿,姜眠摸到身上披的外衫,才忽然想起还没有向月照君道谢:“小舅,所以是你将我救下来的?你怎么会这般及时,我看薛琰手下的人不简单,你有没有受伤?”
  月照君道:“凭他再是什么了不起的走狗,又如何能难得倒我。”
  姜眠不确定:“真的吗?可我听娘亲说,您读书武艺都不是很好,若是哪里伤到了,千万别逞强,我虽然算不上什么顶好的大夫,但从前医书没少看。给你寻些草药,还是使得的……”
  她越说声音越小,因为月照君看她的眼神似笑非笑,怪的很。
  终于,他朗声笑道:“阿眠,你当真可爱。”
  “放心吧,你娘的性子你难道不知,她眼光一向很高,我这身功夫在师姐看来,当然是微末之流。但对付朝廷的酒囊饭袋,还不是绰绰有余。”
  他说话中气十足,语气多傲然不屑,姜眠听来放心许多:“小舅,那我们现在在哪?”
  “这是岐江陵,在京城动手麻烦,我跟到这方才出手,”月照君觑着姜眠神色,“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你爹娘还活着?”
  姜眠心一紧,摇头:“我不知——”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不对了。从一开始就不对了。
  果然月照君哈哈大笑:“阿眠,你就别否认了。若你当真毫不知情,别说听到爹娘二字必定已失声痛哭,就在方才刚刚醒来时,都不会对自己此身有任何在意。我看你不见愁容,没有任何丧亲之相,心里早就明白。我是你小舅,刚刚还救了你的性命,对我你还有什么隐瞒的?”
  姜眠点头:“嗯……是。”
  月照君若有所思:“你怎么确定他们还活着,知道在哪儿找到他们?”
  “我有把握他们并没有死,但不知他们此刻会在哪里,”当日筹谋中,她根本没把自己算进去,没幻想能有命与他们汇合,也就没留下任何
  () 只言片语,“我没什么线索,若说打算,只能是先去爹爹的故乡看一看,若等不来人,再去北边的戎安,他们曾在那十年,也许会过去也说不准。”
  “这一趟花销可不小,吃喝住行,样样都不容易,你身上可有银子?”
  姜眠有点窘,虽说不是一点也没有,但肯定是不够的。
  此前她是阶下囚,摘了头面上的饰物,但因为前面有顾越挡着,倒没有被搜身,身上还是留了一些值钱的东西。不过坐吃山空,迟早花完。
  “那我就……想办法赚么……”
  月照君说:“哪有那么好赚。”
  姜眠问:“那你能借我些?”
  月照君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行峥这么舍不下你这妹妹,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了。真可惜啊……”
  可惜什么?姜眠没明白,正要张口问却听他说:“借大抵是不成的,并非我吝啬,只是让你一个人千山万水这般跋涉,别说师姐不高兴,行峥知晓也定会恼我的。不若你就与我回苍山,师父走了,那里就我一人,清静也隐蔽。”
  “我心里想着,师姐历经一劫,大难不死,怎么也会到师父牌前上柱香。而你就在那里等着,到时你们相见,顺理成章又无危险。你若是着急,到时你留在那里,我出来为你打听消息,反正没人认识我,我也不用担心你风餐露宿无人照顾。”
  这主意是很好,但是有些太好了。
  姜眠小声说:“无功不受禄,小舅已经救过我性命,对我有大恩,再这般待我,我不知该怎么报答。”
  月照君微微一笑,经过斑驳随影的映衬,显出几分莫测。
  “你把自己照顾好,便是最好的报答。”
  他说完,歪歪头伸手,掐着手指,有模有样捏了几下:“唔……近日,汛门不利,封门失和,咱们往东走,没准会撞大运。”
  他会卜卦?
  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姜眠问:“小舅,娘亲说师祖老人家没有传授你这些呀。”
  “是没教,那还不准我看他坑蒙拐骗的时候在旁边偷偷学一学么,好了,赶紧走吧,一会天都黑了。”
  他转身向前走,姜眠跟上。
  月照君生的矮,身上袍子宽大飘逸,背挺的极正,颇有一副仙风道骨的意味。
  成亲那日第一次见他,他也是打扮的飘逸,不像个稳重的读书人,也不像孔武的武夫。
  小舅这人,总感觉哪里怪呢……
  姜眠望着他背影一会,注意力渐渐拉远,一会想想父母,一会回忆哪一段历史。说来也巧,正想着这一节,她目光一偏,落在月照君垂着的手上。
  他小手指靠上一点位置,有个浅浅的疤,看形状是齿痕。
  看着看着,姜眠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