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冷地仿佛湖面上绵延不绝的冰。
  话里的意思更是比冰更冷。
  鹿野没说完的话直接噎在喉咙里。
  她的笑也收敛起来，看着少年好半晌。
  少年的眼睛里闪烁着鹿野并不算陌生的光芒。
  跟未被驯服前的大头等野狼一样的光芒。
  残忍，冷酷，桀骜……
  姑且不论十几年后如何，如今的这少年，分明就是一头未被驯服的狼崽子，不管是对她，还是对那些蛮人同族。
  他分明毫不在乎那些蛮人的死活。
  甚至鹿野隐隐有种感觉。
  他好像，更希望她直接把蛮人都宰了。
  鹿野笑起来。
  “虽然我也很想，但是不行。”
  她起身，笑眯眯拍手。
  “我可没那么浪费。”
  -
  鹿野还想再问那少年几句话的，奈何他实在失血过多。
  对于鹿野的话，他嗤之以鼻，但他也没说什么，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因此，留下重重一个“哼”后——
  他便利索地又晕了过去。
  哪怕傅霜知后来又刺激了一下他的穴位，也没能再把他刺激醒。
  鹿野无奈，只好换个人突破。
  最好的人选自然是那个萨满老头。
  把人弄醒之前，鹿野虚心向傅霜知请教了下蛮人的部落权力体系，得知在蛮人部落里，除了掌握全部落最强武力的部落族长以及各部落共尊的王外，最有权势的就是宗教教首，也就是各部落的萨满了。
  对于蛮人这种原始野蛮的部落原住民来说，服从于王是因为弱肉强食的现实需求，一旦自身强大起来，反叛就是分分钟的事儿。
  但对于教首的服从，却是来自于因无知而产生的畏惧，来自于他们自身，因此很多时候，部落萨满的话往往比蛮人之王的话还好使。
  所以，擒贼先擒王，找这萨满老头儿准没错。
  鹿野跟傅霜知嘀嘀咕咕商量了好一会儿。
  又跑东跑西布置了一下。
  然后傅霜知故技重施，把萨满老头弄醒。
  萨满老头在剧痛中睁开眼。
  一睁眼，就看见一张不怒自威的无常血面。
  血无常面前摆着一块巨石，而她——应该是她，正襟危坐。
  见他醒来，那血无常淡淡扫过来一眼，忽然，她张口——
  “my name is LuYe，your God，your master，and from now on you must be loyal to me……”
  萨满：？？？
  他呆呆地瞪大眼睛。
  正想仔细瞅瞅这人，一道厉喝在耳旁响起。
  “恭聆神谕，不可直视神女！”
  是熟悉的蛮语。
  萨满又呆呆地看向发出声音的人。
  那是个面孔雪白，好看地不像话的男人，即便以蛮人审美来看着男人委实太瘦太弱，也不得不承认其长得十分好看，好看地就仿佛魏人画里的仙人一般。
  但这个好看地像仙人的男人，却似乎是——
  那血无常的侍从？
  见他看过来，男人目光冷冷，朝他做出个噤声的手势。
  萨满下意识没敢出声。
  直到血无常那完全听不懂的鸟语全部说完。
  萨满又想开口。
  “噤声。”
  那仙人模样的男人又开口了，声音平淡无波，随即——脸色好像有一瞬间的僵滞，但还是说：
  “……接下来，就是见证神女神通的时刻。”
  萨满：？
  然后他很快明白了男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位在男人口中好像是什么神明的血无常，微微抬头，朝他轻轻颔首。
  然后伸出一只白净柔嫩宛如女子的手（？好像哪里不对的样子？），再然后——
  手落，石碎！
  足有上百斤的石头，在那只白净柔嫩宛如女子的手轻轻一劈之下，豁然分崩离析！
  萨满豁然瞪大眼睛！
  “You shall have no other gods before me……”血无常，不，神女云淡风轻道。
  听不懂，还是听不懂。
  但配合上她那一手劈开山石的动作，以及她说话时无上睥睨的架势……
  萨满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好似全身蒙着神光！
  难道……
  她真的是什么神女？
  不不不，哪有什么狗屁神……他当了几十年萨满都没见过神，那什么神光，不过是用来蒙骗傻子的工具罢了，难不成他还真信啊？
  这哪跑来的俩大傻子，以为在他面前演个小把戏就能蒙骗他了？
  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后，萨满心中嗤笑，顿时神情镇定下来，准备揭穿这俩傻子的小把戏。
  然而——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那个出奇好看的男人又开口了。
  “第一，从此信奉神女，全心全意服侍神女，竭尽全力将神女的光辉传播整个部落，叫你的部落从此遵从神女的教诲。”
  哈？
  说的什么屁话？
  萨满又想笑了。
  然而，不等萨满笑出声，男人紧接着说出第二个选择——
  “第二——”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萨满脑袋上，随即落在那堆分崩离析的碎石上。
  “你也可以选择与那堆碎石一个下场。”
  “哦，还有件事忘记说，你醒来之前，神女大人已经对你降下神罚，现在，你是否觉得双腿酸痛难耐？”
  萨满：……
  顶着一张血淋淋脸的“神女”不说鸟语了，咧开嘴，露出一口小白牙朝他笑。
  还抬了抬手。
  劈开那块巨石的手。
  ……
  “神女大人！请收下您忠实的仆人阿勒齐！”
  月光极光下的湖边，蛮人萨满阿勒齐朝“神女”鹿野五体投地，洪亮且声情并茂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湖边。
  -
  赵正义等人看不明白鹿姑娘和傅公子在干啥。
  知道那些倒地的蛮人中有很多只是中了迷药，还没有死后，他们以为终于有他们的活儿了，磨刀霍霍就要向蛮人。
  ——虽然打不过鹿姑娘，但欺负欺负一堆动不了的蛮人，那不是正适合他们，咳不，他的意思是，这种小事儿就不劳鹿姑娘脏手了，交给他们正好。
  但鹿野却阻止了他们这么做。
  她说她山人自有妙计，届时他就知道了。
  然后就跟傅公子嘀嘀咕咕了半天。
  等那穿地花花绿绿据说是蛮人萨满的老头儿醒来后，赵正义等人便更看不懂了。
  傅公子和蛮人萨满说蛮语他们听不懂就算了。
  鹿姑娘说的又是什么鸟语！
  赵正义等人全程一脸懵逼。
  更懵逼的是之后的发展！
  一通鸟语对鸟语后，萨满老头儿忽然对鹿姑娘五体投地行跪拜礼，再然后，那些还活着的蛮人陆陆续续醒来。
  赵正义等人登时如临大敌，以为要再经过一番血战，然而——
  “@%#￥@#%@#&@#@*&#@&*#！”
  在醒来的蛮人激动地扑向鹿姑娘之前，萨满老头率先跳出来，一阵叽里呱啦，指指鹿姑娘，又指指天上那被鹿姑娘叫做极光的东西。
  然后又身先士卒，朝着鹿姑娘五体投地行大礼。
  其余蛮人呆愣愣地愣在原地。
  “”……&@#%@#%@*&#@&#@*#@！”萨满老头继续疾言厉色。
  鹿姑娘浅浅笑着，忽然又说了一句鸟语。
  然后傅公子说了句蛮人的鸟语，似乎在转述鹿姑娘的鸟语，然后萨满又叽里呱啦大声重复傅公子的鸟语……
  总之又是一通鸟语对鸟语后——
  有蛮人看看萨满，再看看鹿姑娘——“噗通！”
  朝鹿姑娘跪了下去！
  再然后，一个，两个，三个……
  就好似盛夏的暴雨，起初只是一两个小雨点，顷刻间，所有雨滴从天而降。
  有了萨满保证背书，有了第一个人向所谓“神女”投诚，不过片刻间，剩下的蛮人便哗啦啦全朝鹿野跪下。
  就好像之前跪拜极光那般。
  “@#@#%@#%@#%@！”
  萨满带头，其他人重复，喊着赵正义等人听不懂却整齐划一的话。
  鹿姑娘端坐高高的祭台上，神情肃穆，不苟言笑。
  好像被蛮人跪拜的神明。
  赵正义被震到，悄悄问傅霜知鹿姑娘这搞得那一出。
  傅霜知答：“如你所见，现在，她是他们的神明。”
  赵正义等人：……？
  可惜傅霜知没有再仔细给他们解释，因为“神明”大人开始发号施令。
  当然，说的还是那种谁也听不懂的鸟语。
  于是少不了傅公子这个翻译来传达“神明的旨意”。
  于是赵正义等人便眼睁睁看着，随着傅公子吩咐，数百个蛮人跟群听话的小狗似的，挖大坑，搬死尸，不一会儿功夫，就把那些死掉的蛮人全埋了。这还不算完。
  傅公子沿着湖边走了走，眉头一皱，吩咐又下——
  于是蛮人又开始忙活，跑来跑去，把他们自个儿制造的各种垃圾打扫的干干净净，火星子都全扑灭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
  鹿姑娘望了望天。
  “the false gods will disappear……”
  赵正义：……
  鹿姑娘说这鸟语还说上瘾了！
  然而傅公子无疑听懂了，笑眯眯朝那些蛮人转述。
  然后蛮人们一脸震惊地望天。
  “傅、傅公子？”
  赵正义实在好奇地不行，忍不住叫了傅霜知一声，问他，“鹿姑娘又说了啥？”
  傅霜知望过来。
  “真神已现，伪神将逝。”
  ？
  赵正义努力用自己听过无数戏文的聪明脑袋理解这句话。
  别说，还真叫他隐隐约约给猜出来了。
  傅公子说鹿姑娘是蛮人现在的神，而之前蛮人信奉极光为神，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那劳什子极光要消失了？
  因为真正的神鹿野姑娘出现了?
  等等，鹿姑娘是人不是神啊！
  她怎么知道那什么光要消失了?
  难道她真是什么神仙？
  赵正义也不确定了。
  把傅霜知的话和自己的猜测说给兄弟们听后，他也仰着脖子跟蛮人一样看着闪耀着极光的那片天空——
  于是几乎就在这一瞬间。
  原本那那奇幻到让人以为是什么神仙作法洒下的光辉。
  在又一次舞动之后，倏然消失。
  天地陡然暗下。
  但光芒却没有消失。
  鹿姑娘的面前亮起一堆篝火，将她的面庞照映地格外清晰。
  本来端丽精致的容貌，却因为那满脸的鲜血而显得美丽、奇诡又恐怖。
  简而言之就是不像人。
  “Veni！”
  “vidi！”
  “vici！”
  不像人的鹿姑娘忽然开口，一字一字，无比清晰地又说出几句鸟语。
  好像跟之前的鸟语还不太一样？
  虽然还是听不懂，但不知为何，赵正义竟从这听不懂的鸟语中，听出几分汹涌澎湃的王霸之气！
  仿佛那简简单单的几个鸟语中，蕴含了无上的气势！
  赵正义膝盖一软。
  妈耶。
  难道，他真的误打误撞投靠了个神仙？！
  -
  神女是蛮人唯一应信仰的真神。
  蛮人唯有信仰真神方可获得救赎。
  此次蛮人死伤惨重，正是神女对于之前蛮人错误信仰的惩罚。
  没有神女的指示，不许妄自行动，尤其不可擅自祭祀。
  ……
  鹿野瞎编，傅霜知润色，萨满阿勒齐再翻译成具有蛮人风格的“神女十则”颁布后，这场湖边祭祀终于彻底结束。
  在无数新收的“信徒”目送下，“神女”鹿野迤迤然离去。
  当然，离去之前，鹿野和她在蛮人中的第一个代言人，波波儿齐部落大萨满阿勒齐同志，进行了一场深刻而坦诚的交流，以方便神女了解和指导她的信众前进。
  首先，神女不是白当的。
  费劲吧啦给群蛮人当宗教领袖，鹿野觉得自己收个辛苦费不过分吧？
  什么黄金白银草药甚至粮食她都不嫌弃啊！
  然而她一说这话，阿勒齐同志一张苦瓜脸便老泪纵横。
  “神女大人，您不知道，我们波波儿齐苦啊！比大魏人吃的那啥黄连都苦！”
  接下来，鹿野便被迫听阿勒齐同志诉了近半个钟头的苦。
  简而言之，阿勒齐同志所在的部落波波儿齐是个穷部落，穷乡僻壤，远离蛮族王都，偏偏还靠近大魏，于是好事儿没他们，各部落一拍脑门儿要打魏人了，保准想起他们，一来二去地把他们原本一个大部落打成了个中小部落，而且因为忙于打仗，养殖和打猎工作都落下了，以致部落更加穷困不堪。
  阿勒齐摸出身上唯一一个磨损的银镯子给鹿野看，哭唧唧：“神女大人！阿勒齐没用，祭祀这等大场合本来应该盛装出席的，可您看看，这个镯子和这身衣裳，就是阿勒齐身上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部落里其他人更惨，连身厚衣裳都没有！”
  鹿野：……
  原来你们穿地少不是因为不怕冷啊？
  阿勒齐继续哭穷。
  波波儿齐的穷体现在方方面面，比如不仅穿不好，甚至连祭祀所必须的草药都凑不大齐，就在一个月前，全部落想尽了办法，也没凑够这次祭祀所需，正发愁呢，天上突然掉下个“馅儿饼”。
  王都驱逐了一个罪人，王下令要将其贬谪到蛮人最偏远穷困的部落，波波儿齐因为穷地突出，穷地亮眼而雀屏中选。
  本来这也算不上什么好事儿，但王都有贵人找到了阿勒齐，告诉他只要暗暗磋磨死那个罪人，就给他一大笔钱财，还预先给了他此次祭祀所需的草药。
  阿勒齐感恩戴德啊！
  自然时时刻刻听命，死命折磨那个倒霉蛋儿罪人！
  没错，此倒霉蛋儿即彼倒霉蛋儿。
  倒霉蛋名唤阿苏。
  如今蛮人大王与一个魏人女子生下的儿子，生母死后艰难长大，好不容易靠一身本事获得蛮人大王青睐，在上次东平城之役中担任主将，甚至亲自执行潜伏入城任务，本来看着前程一片大好，结果……遇上了鹿野。
  东平城之役蛮人大败，王震怒，加上有心人挑拨，便一杆子把阿苏贬到了波波儿齐。
  鹿野听了，多少有一丢丢的心虚。
  加上解毒需要，鹿野便告诉阿勒齐，她可能要把那个阿苏带走。
  听到这话，阿勒齐顿时肉痛地仿佛煮熟的鸭子飞了。
  “神女大人，万万不可啊！”
  你带走的可不是阿苏，那是一大笔财宝，是我阿勒齐的命啊！
  鹿野却想到阿勒齐方才说的话。
  这个波波部落虽然穷，但其他蛮人富啊！
  或许，大概，可能……她可以重操旧业？
  “阿勒齐，你知道其他部落——嗯，尤其是那些富裕的部落的具体信息吗？”鹿野搓着手问阿勒齐。
  当然，因为没别的蛮人在眼前，她是直接用的汉语，然后再由傅霜知翻译。
  阿勒齐丝毫不在意鹿野不遮掩的行为，只是仍旧沉浸在肉痛中，然后纳闷地问：
  “神女，您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鹿野笑地露出一口小白牙。
  “阿勒齐，你想不想跟着神女大人发大财？”
  傅霜知摇着头，笑着将她的话翻译给阿勒齐。
  ——发财？！
  捕捉到关键词，阿勒齐老眼昏花的眸子“嗖”地比极光还亮！
  注：
  1You shall have no other gods before me除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圣经
  2“Veni，vidi，vici”我来，我见，我征服拉丁文版——凯撒
  别的鸟语都是野子瞎扯的口水话没啥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