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金出了庄子，直奔西城城门。
此时天色已黑，放在以往，城门早关了，城里宵禁，连上街都不准，更别提出城了。
罗金走在路上，见行人虽然不多，却并非没有。
许多人蹲在路边烧纸，多是形单影只，皆是神情悲戚。
沿途所见的屋舍，能够挂上白幡的已是好的，至少说明这家有人幸存，有人料理身后事。
那些悄无声息地紧闭着门窗，只屋里地上铺了一层黑红齑粉的，便是说一家子都没能逃过去。
罗金到了城门，忍不住回头望去。
夜里摇曳的烛火，都是逝去的生命。
这一刻，罗金竟希望这些烛火更多一些。
烛火多一些，虽然说明死去的人多，但同样的，也代表有活着的人，能够料理后事。
可罗金一眼望去，人影寥寥，烛火寥寥。
偌大个太原十室九空。
全城缟素。
罗金本是个不同文墨的武者，看着看着，却忽然就明白了王琅念叨过的“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罗金策马走了，目送着罗金离开的背影，读书走到傅仲达身边。
“二郎君，你就这样放岑娘子走了，其他人面前如何交代？”读书的语气中不无担心。
“如何交代？”傅仲达反问。
“郎君也瞧见了，岑娘子杀的人，不是一两个，不是三五个，不是一两家，不是三五家。她激怒之下，就敢叫整个太原的人陪葬，那些人做错了什么？”
“你觉得他们会叫她如何交代？”傅仲达又反问。
“罪大恶极，罄竹难书，唯有一死。”
傅仲达点点头，道：“她已经死了。”
读书一怔：“什么？”
“她已经死了。”傅仲达抬头望着夜色，又说了一遍。
其实邵秋实醒来的时候，傅仲达就觉得邵秋实怪怪的。
直到张树生给邵秋实看诊出来，亲口说“岑娘子没有心跳也没有脉搏”。
他才确定，她真的已经死了。
活尸，傅仲达身怀巫术，相较于普通人，对此并不算太过于陌生。
但见那容貌平庸的小女娘在面前变成了一具活尸，还是觉得心绪难明。
她的确是“死”了，但这般与活着相差无几的“死亡”，知情者必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少不得要拿来砍一砍，烧一烧，晒一晒，吊一吊，鞭墓戮尸，挫骨扬灰。
他让邵秋实走，免得她与太原里幸存的百姓为难。
至于其他的，邵秋实便要自求多福了。
傅仲达望着天空，可以清楚地看见邵秋实离去的一线萤尾，后面两条萤尾撞破轻云，紧随而去。
“傅二郎君，”一个身影提着灯笼走到傅仲达身侧，下颌是花萼一般饱满又小巧的弧线，显得本就清秀的面孔越发清秀可人了，“夜里风大，咱们还是快些回府吧。”
傅仲达收回视线，落在面前的女娘身上：“梅香，你受伤不轻，我说了你自去休息，不用等我。”
对上傅仲达的目光，梅香的脸上闪过一丝红晕：“二郎君数度救了梅香性命，梅香无以为报，能做的不过是这些微不足道的杂事。若二郎君也要推辞，梅香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傅仲达便叹了一口气，似是极为无奈：“好，回去吧。”
梅香便欢喜地想上前来扶傅仲达。
傅仲达摆手推拒。
梅香便只是跟在身侧，仍是笑眯眯的。
将岑万峰的尸身连同棺木一起收在乾坤袋里，邵秋实踩着竹影舟离开了太原。
居高临下，邵秋实自然也看见了太原城里的白烛白幡。
镇宅符催动，将整个太原府笼罩其中，所以化为齑粉的也不仅仅是庄子里的人，而是整个太原的人。
若非柯真人出手，太原府已是一座死城。
前世傅府覆灭，跟傅府一起受难的还有整个太原城。
前世邵秋实是事件发生后的数年才来到太原，那时太原已重建恢复，只是傅府一家老少都没了，没人重建，故而没有恢复。
重活一世，傅府逃过了灭府之祸，太原城却依旧没有逃过灭顶之灾。
只是邵秋实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世，给太原带来灭顶之灾的人换成了自己。
叶良辰站在邵秋实身边：“你真信得过傅仲达？”
邵秋实点头：“信得过。”
叶良辰撇嘴：“我看你好像是记不清入魔时的事情了，那时候傅仲达可是跟着其他人一起打杀你来着，还说什么我打杀你也是为你好，不叫你一条歪路走到黑，那副嘴脸别提多恶心了。”
“他说的难道不对吗？”邵秋实反问。
“什么？”
“他说阻止我滥杀无辜是为了我好，不叫我一条歪路走到黑，说得不对吗？”邵秋实又问了一遍。
叶良辰一噎，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疯了？你入魔入傻了？你知道你自己现在说的是什么吗？”
“朝廷自有律例，怎可对法度自行废止？若人人都因私废公，还有什么公正法理可言，”邵秋实面无表情地望着沉沉暮色，“这话若是岑万峰对我说，你还觉得他恶心吗？”
“当然恶心，”叶良辰慢了一拍才意识到邵秋实想起了入魔时的事情，大声喊道，“有能力报仇为什么不报？你别以为我是鬼就不知道他傅二也是个特权阶级，他自己就不是老实本分的，凭什么要求别人奉公守法。奉公守法的都是愚民！说得冠冕堂皇，一派道貌岸然，要么没能力报仇，要么家里没人冤死！”
鬼是戾气怨气所化，叶良辰说出这样的话真是一点不出奇。
邵秋实盯着卖力地扮演着奸佞的叶良辰，沉默须臾：“我不会让你吃岑万峰的魂魄的。”
叶良辰静了一个弹指，约莫是不明白话题为何转换得如此突兀。
明白过来的瞬间，叶良辰又聒噪起来：“为什么不让我吃？我吃了他，跟他合二为一，以后我就是你爹，你就是我女儿，你叫我爹，我唤你儿，你去哪儿，我去哪儿，相知相伴，形影不离，多好。”
“……”我觉得你在占我便宜，我还有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