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洛阳。

  庄旭早早恭候在城门前，静待江子离的归来。

  洛阳城下起了深秋第一场大雪，雪花自天际缓缓飘落，覆盖城池的每一处，金碧辉煌的宫殿被这片雪白映衬得格外庄严肃穆。

  在一片白茫茫中，江子离身穿一袭黑色华服，头戴黑金色发冠，举手投足间尽是贵气。

  庄旭率众人迎上，高声道：“恭迎少主回城。”

  他行完礼，急忙为江子离撑起一把伞，挡住还在不停落着的细雪。

  “父亲在何处？”青年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免去礼节，随后径直往里走，询问江旭昕的状况。

  庄旭答得恭敬：“在书房候着您。”

  “我现在就去见他。”

  ——江家·书房——

  江子离抬手示意庄旭不必再跟着他，随后推开书房大门，走了进去。

  江旭昕喜静，处理事务时身旁不留侍从婢女侍奉，此刻，他端坐在桌案后，身边只剩安神的香料在静静焚烧。

  青年走到书桌前，躬身行了个礼。

  “问父亲安。”

  话虽这么说，言语间无半分恭敬。旁人听了不免觉得他不是真心实意向江旭昕请安。

  事实上江子离确实不是。

  例行问安完，他也不等江旭昕开口，自行起身从旁边搬了张椅子。

  搬椅子时思绪不免飘远。

  六年以前，他刚从仙灵学院毕业回江家，江旭昕放权令他做事。那时的他连尊严都没有，就像江旭昕身边的一条狗。每次同江旭昕汇报事务进程，他需要跪在书桌前低眉顺眼。有时完成得不好，他还需要将头贴在地上，安静聆听江旭昕的斥责。

  过了一段时间，他办成了一件大事，终于有一点点微末的尊严。具体表现在他拥有了一张小小的椅子，不需要再跪着向江旭昕汇报。

  可高大的他坐在一张小小的给孩童用的椅子上，连手脚都伸展不开，又如何能舒心呢？

  再后来，他掌握的权力越来越大，大到江旭昕无法再肆意折辱他。与江旭昕见面时，江子离不需要再委屈自己向他低头。

  现在，江旭昕为了维持自己仅剩的体面故意没让人给江子离准备座位，他不会像从前一样恭敬顺从，而是从旁边搬了张椅子，就这么坐在江旭昕面前，与他平起平坐。

  而江旭昕，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

  不可一世的江家家主压下不满，他看着眼前这个由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江家少主，赞扬道：“这次行动，你做得很好。”

  这一次行动，是六大家族共同合谋针对浮梦阁的行动。

  从前他们在明浮梦阁在暗，只能被迫等待浮梦阁出击。在得了几次教训以后，六大家族痛定思痛，决意派人进入浮梦阁，盗取情报。

  江子离，就是他们选中的人。

  在此之前，他们还策反了古千印。古千印确实与六大家族有合作，会将浮梦阁部分行动的情报泄露给他们。可此人私心太多，不过是借着六大家族的手铲除异己，本质上还是效忠浮梦阁，于六大家族而言并无太大益处，不足与谋。

  于是江子离这一环，显得更加重要。

  在金陵城，孟月身份暴露，江子离假意叛变跟随她离开，在被抛弃后仍不放弃，一路追着她到了永夜城。从这一刻起，六大家族的计划就是成功了的，至少，他们知道了浮梦阁的具体位置。

  往后的整整一年，六大家族不再与江子离联络，防止计划被浮梦阁察觉。江子离也在这段时间里，默默完成自己应该做的事，直到时机成熟，六大家族将他召回。

  他没有犹豫，叛出浮梦阁直奔洛阳城，将自己搜集到的一切情报昭告六大家族。

  从此，六大家族有了与浮梦阁对抗的资本。

  “分内之事。”江子离这般回答江旭昕的夸赞，眼眸明灭看不出情绪。

  江旭昕脸上挂上了笑，他起身走到江子离身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为六大家族搜集浮梦阁情报，自然是你的分内之事。可你完成的远不止如此。”

  说完，江旭昕开始哈哈大笑。

  若是从前，江子离一定会好奇地问江旭昕为什么这么说。可现在，多年的磋磨早已磨平了他狂热跳动的心。他只会安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江旭昕笑完，再将答案说出。

  “哈哈哈哈哈哈哈，冷无醉，他与我斗了一辈子，到头来也只能被一杯毒茶毒死！离儿，你做得很好！你替为父解决了毕生的宿敌！”

  江旭昕大肆夸赞着江子离的行径，却没发现青年眼中转瞬即逝的诧异。

  在江旭昕看不见的暗处，江子离的手紧紧握住了自己的衣摆。

  他大概能从言语中猜测出冷无醉死了，是被毒死的，而江旭昕认定了他是下毒之人。

  可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浮梦阁那群人气疯了，还下了战书，正式与江家宣战。哈哈哈哈哈，一群跳梁小丑自不量力，就凭他们拿什么撼动我世家之首的洛阳江家？”江旭昕越说越激动，眼神中闪烁着疯狂的喜悦。

  浮梦阁那群人不是很能吗？还不是让他的儿子潜入总部，亲手毒死他们的阁主。

  江旭昕又笑了好久好久，最后敛了笑容，重重拍了拍江子离的肩膀，说：“离儿，有如此功绩，往后江家家主的位置只会是你的。六大家族再不能多言一句，就连轩辕皇室，都必须对你高看几眼。我们江家的无上荣光，也会因你而延续！”

  江子离没有回答，他仍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早已磨平了少年心性的他，不会大声质疑江旭昕的言论，不会站起来告诉江旭昕，他没下毒，冷无醉不是他杀的，也不会询问江旭昕从何得知这些消息，孟月是否因他的行为而难过。

  他只会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平静接受每一份夸赞。即使，他对此不满。

  江旭昕要的，也是这样的继承人。他又拍了拍江子离的肩膀，说：“你如今年岁不小，也该成家立业了。六家十二族贵女随你挑选，江家少夫人的名号，没有谁会拒绝。”

  闻言，青年藏在衣袖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的最后，他平静着脸色，淡然答道：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