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后来怎么会落单，又遇上了我？”
  “大哥被手下出卖，在官府围剿中死了。临死前他让我拿了他的玄铁剑趁乱下山了。”孟尝咬牙切齿开口，“我这一生虽然杀人如麻，可是不曾后悔杀的每一个人。”
  陆离问，“小徒千润呢？”
  “他不来杀我，我也不会杀他。若是昨日死的是我，仙尊可会为我鸣不平？”
  “你怎能与他相提并论？”
  孟尝苍凉一笑，“是啊，我怎么与他相提并论？他石千润是须弥谷迦蓝仙尊的爱徒，江湖上的名门高洁之士，谁杀了他就是天理难容。我孟尝杀人如麻，贱命一条，谁喜欢就拿去，死了也是我学艺不精，更是我咎由自取。所以……白归一，裴东来，你们两个人去商量一下吧，看谁心狠手辣，能下得去手。我一定对他高看一眼。”
  “我只是来问你话，从未想过要杀你。”
  “若我真是杀害那十几个女子的真凶呢？”
  “我知道你不是。”
  “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你给收买了，这生意我做的真值。”
  “那不是小恩小惠。”夜扶桑突然哽咽了，“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五年，那可真的是相依为命，有了上顿没下顿，夜里总是被饿醒。冬天裹着稻草在北风呼啸的破屋子里瑟瑟发抖，我们只好抱在一起取暖。
  “那五年，虽说清贫如洗，可也不算难熬，因为我有你这个亲人、朋友、兄弟一起扶持着，总能把人生的夜路走下去，哪怕不知道何时才能重见光明。”
  “那你被你哥接走的时候还走的那般干脆利落？”孟尝也落泪了，他胡乱用手一抹，大吼道，“那个时候你又将我们之间的情谊置于何地？”
  夜扶桑欲言又止。
  裴东来道，“因为他为了给你看腿，把自己卖了八百两银子给一个人贩子当书童。”
  两人一起看他。
  夜扶桑更是愕然，“你、你怎么知道？”
  裴东来却不再说了。他来到陆离身前跪下了，“师尊，他已经交代清楚了。”
  “即使他所言非虚，也是情有可恕，天理难容。”
  孟尝有些无奈，一笑道，“裴道长，你不是要杀我吗？还让我等多久？你的师兄还躺在里面等着你为他手刃真凶，报仇雪恨。你的师尊也等着你杀了污你高洁侠士之名的歹徒，为自己正名呢。”
  裴东来没有理会他的奚落，“杀死师兄的不是他。”
  “那是何人？”
  “是我。”裴东来低头道，“是我一念之差，失手害了师兄的性命。”
  孟尝一听这话，难以置信睁大了眼睛，片刻后才道，“裴东来，你疯了是吧？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人是我杀的，我就不会否认。饭可以乱吃，罪你可不要乱认。”
  “你连我都打不过，如何能杀死剑术在我之上的师兄？”
  “你是我什么人？为什么要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孟尝被裴东来主动替自己担罪惊到了，他语无伦次开口，“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再白费力气说要渡我了。老子已经决定在苦海里淹死了。”
  裴东来回身看他，“其实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等人来渡你。”
  孟尝又想笑。他一直都觉得裴东来很可笑，不管是他说的话，还是他做的事。
  他接着道，“只是你想等的摆渡人并非是我。”
  孟尝有些心虚，下意识看了夜扶桑一眼。
  就是这不动声色的一眼，立刻让裴东来心死如灰，他厉声道，“你当真以为我看不懂吗？你一直自甘堕落，不就是想要等一个人撑船来渡你吗？
  “可是你错了，大错特错了！因为他一早就被你一杆子打翻在水里了，他自身都需要他人来渡化，又哪里有能力来拉你一把？”
  孟尝不说话了，咬了咬牙。虽说他嘴上不想承认，可是心里也觉得裴东来说的不错。
  他突然觉得他今天变得很陌生，他完全看不懂他了。他一直都以为他单纯天真，善良和顺。毫不客气说就是傻瓜，笨蛋，白痴。
  可是今天，他再也不敢这么想了，并且觉得自己一开始就小看了他。
  “我花十五年造好了一条船，满心欢喜划到你面前，你却宁愿在苦海里挣扎，也不愿意上来。我停在你身边三年，哪怕一早就知道你想上的船不是我这条，我也总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期待着早晚有一天你会为我的诚心所动，心甘情愿被我摆渡到对岸。”
  裴东来心中哀戚，“只是天意弄人，你等的那个人，你想上的那条船，今天终于来了。”
  说着看了夜扶桑一眼，继续道，“去吧。去上那条你想上的船吧。”
  夜扶桑起了疑心。仔细看他，“我们是否见过？”
  孟尝也道，“你与我们两个认识？”
  “十八年前，鼎鼎大名的‘游神双煞’——日游神孟尝，夜游神白归一，谁不认识？”
  “你知道‘游神双煞’？”孟尝惊愕，夜游神白归一一直在江湖中如雷贯耳，可日游神孟尝只是他满足自己而起的诨名，并未闯荡江湖中使用，且游神双煞更是两人私下的戏言。他自然倍觉震撼，“你到底是谁？”
  “既然忘了，又何苦再记起？”裴东来跪在陆离面前三叩首，他脸上的木然突然变得刚毅果决，铿锵有力道，“不孝徒东来，拜别师尊。”
  说未说完，突然握紧手中的东来剑，划上了脖颈。
  众人始料未及，皆大惊失色。
  陆离虽说距离最近，可也晚了一步，因为他着实未曾料到他会选择一条绝路，他见此变故立刻老泪纵横，上前抱着他扼腕叹息，“小杰，你何苦至此？”
  孟尝整个人都吓傻了，愣在当场，他的手脚变得冰凉，身体也僵直且冰冷，从里到外，从灵魂到肉体，整个他都凉透了，久久难以回神。不知道是因为这个熟悉的称呼，还是眼前发生的一切。
  “师兄命丧我手，东来愧对他的在天之灵，愧对师尊，也愧对师姐，深觉无颜苟活于世，就给师兄偿命，平息师尊的怨念。”
  陆离捂着他脖颈上的伤口，语气慌乱，“如何能是你？你师兄虽然脾气不好，可你自小被他带大，你向来对他尊敬有加，如何能够是你？！”
  裴东来摇头，“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与任何人无关。”
  “都怪为师逼你太过。”陆离无比痛心疾首，“你的因果究竟是什么？宁可以自己死换他生。”
  “十八年前，他曾渡我一次，因此成就了今日的我。十八年后，换我渡他，只为寻回初心。”
  这话让众人更加莫名其妙。
  孟尝一直在瑟瑟发抖。他觉得自己更加看不懂裴东来了。不仅看不懂他的曾经，他的用意，更看不透他的心。
  苏星河上前，为裴东来切了脉，低声道，“回天乏术，但请节哀。”
  陆离道，“你以身渡他，可谁又来渡你？”
  裴东来不答，只是自顾自道，“今日，总要有人出面，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所以既然都是要以死谢罪，他或是我，也无什么不同。”
  他说着朝着夜扶桑露出一个温软干净的笑，并且伸出了手。夜扶桑看到他的笑记忆突然打开了一个缺口，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并且蓬勃生长起来。
  一张脸的轮廓浮现在脑海，与眼前的裴东来重合了起来。并非是相似的五官，而是那个温软柔和，如沐春风的笑。
  他深受触动，立刻握住了他的手，直直看着他的手心，那里与他白归一相同的位置，也有一颗朱砂痣。他半是惊喜半是痛苦道，“兔子？你是兔子。”
  裴东来点头，眼中划过一滴眼泪，“鹿哥哥，你养的兔子回来了，我、我说话算话。”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夜扶桑语无伦次说着又抬眼看到他脖颈处汩汩而出的鲜血，眼泪立刻流了出来，“你傻不傻，怎么刚一见到我就选择走呢？你为什么啊？”
  “欠他的，我还了。欠你的，等来生吧。但愿来生，只遇上你，不再碰到他。”裴东来说着合上了眼睛，叹息道，“沉了吧——这条船既已无用，还是沉了吧……”
  说完就再也悄无声息了。
  夜扶桑刚想做些什么，刚一抬手就看到了手腕上那个锁灵环，他此时无比怨恨这个东西，冲动之下不管不顾，想将这个东西毁了，却刚碰到那东西，立刻犹如雷劈蜂蛰般难受。
  苏星河立刻去扶他，满满都是担心，“白鹿，听天由命吧。”
  夜扶桑还在恍惚，咬牙切齿道，“去他的听天由命！”
  这边陆离抱着裴东来就要离去，孟尝终于回过神来，不要命一般提起剑就要冲过去将他留下。
  “老不死的，把他给老子留下。”孟尝突然反手一挥，声色俱厉道，“兔子是我的。”
  只一招，陆离的剑就震断了玄铁剑留情，并且贯穿了他的胸膛。他冷冷道，“冥顽不灵！”
  又是一个始料未及，三人都难以回神，更谈不上阻止。一切变故发生的如此突然，陆离的剑更是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