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生死契(3)
作者:白锦上   说好的欺师灭祖呢最新章节     
  那人请他落座,倒了一杯茶奉来,“销金窟的事。”
  黎刚于是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说了。
  那人详细记载下来,却听得数次停了笔。最后用了五张纸才写完,他神色黯然道,“早就知道关山一役大有内情,却不曾想到背后竟然如此惨绝人寰。”
  “所以,李旭的罪过又多了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此人不杀,不足以告慰那五万亡灵。只是,那崔明充还是奸计得逞,毁灭了龙影卫。”
  “龙影卫虽然战无不克,是高唐北方御敌的神兵利器,可只要在国师手里,我们与他的较量也不可能获胜。现在悉数被毁,于高唐来说的确边境局势堪忧。于我们来说倒也是幸事一件,一夜解决了心腹大患。”
  “也是这话。而且龙影卫都是个顶个的好汉,不该这样死了都无法安生。”黎刚神色缓和几分,“这么看来北狄赢了,我们也赢了。只有国师损兵折将,输了个彻底。”
  “不。平局。”
  “为何是平局?”
  “因为夜崇阳死了。”那人道,“他是真英雄,我等自愧不如。”
  说着,将茶盏倾倒在地,神色凄楚,“以茶代酒,敬故人一杯。此行山高路远,一去无回,请君珍重。”
  黎刚也面露哀戚与敬重,很久后才道,“销金窟一战,夜扶桑暴露了。”
  “我担心的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
  “军师不担心国师会痛下杀手?”
  “他对国师和李旭都生死攸关。这两个人哪怕恨极了他,也不会轻易动他。所以我并不担心。”
  “那你——”
  “肖天若。此时他才岌岌可危。”
  “肖大侠是我们隐藏最深的一颗棋子,哪里可有露出破绽?”
  “锁灵环被偷天换日,还有莫随风的秘密存在。这两件事当初都是经他的手,现在先后出了纰漏,国师不会不疑心他。”
  “你觉得宫平会悉数告知给国师销金窟发生的一切?”
  “宫平是一只喂不熟的狼。他不会对任何一个人尽忠。销金窟一事,我个人觉得,国师只让崔明充一人前去应对夜扶桑。而宫平多半是自己私下与他有了勾结。”
  “既然如此,他会告知国师那日发生的一切?”
  “即使他不说,国师就猜不出了?”
  “哪里?”
  “傅舒良的致命之处是什么?”
  “哎呀。”黎刚惊道,“原来有这么一个漏洞。那莫随风岂不是也很危险?”
  “的确。”
  “那我们可要——”
  “不必。国师不会动他。”
  “为何?”
  “与夜扶桑同一个原因。”
  “是何原因?”
  “都是黎府血脉。”
  “为何国师不会对黎府之人下手?”
  “天机。”那人却是讳莫如深了。
  黎刚知道他问了不该问的,于是住口。转而又忧心忡忡,“可是肖大侠怎么办?”
  “末日审判之时我已经让人传话给他,一切小心了。”
  此事已经有了眉目。那人将纸张卷起来,塞进一只黑檀木的卷筒里,合上盒子用火漆封了,并且盖上了天机阁的印信,然后递给黎刚,“送到九重天归档。”
  黎刚接过,然后递给他一封信,“夜扶桑的。”
  那人接了,看过以后放在烛台上烧了。
  “何事?”
  “约我光明地见面。”
  “什么由头?”
  “凭吊故人。”那人道,“后天是夜崇阳七七的最后一天。无论如何,我们都该去凭吊一番。”
  此夜,月黑风高,鸟雀难飞。兰亭内,青灯如豆,有人深夜未眠。
  兰重火看着白归一那封信若有所思,刚想吩咐伙计关门,却看到一人宿醉而来。摇晃着身体走进来就要摔倒。
  他立刻认出了来人,上前去扶。
  正是苏星河。他手中拿着一只酒瓶,看到兰重火就倒在了他的怀里。
  “怎么喝这么多?”兰重火搀扶着他,将他安置在以前居住的房间。刚要起身时,看到他的衣襟上沾染了零星的血迹。于是前去查看,竟然看到他的心口上一个碗大的伤疤,中央还在结痂,尚未好透。刚才一番折腾,已经开裂,渗出了血迹。
  怎么这么严重的伤?这家伙如此厉害,谁能伤得了他的身?虽然如此猜测,还是去拿来伤药与绷带,准备为他疗伤。回来时,看到夜扶桑的游魂伏在他的伤口在饮血。
  鉴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兰重火立刻觉得这个姿态太过暧昧。于是讪讪道,“你又饿了?”
  “嗯。”夜扶桑道,“好饿好饿。”
  “吃饱了赶紧起身,我要为他疗伤。”
  夜扶桑的游魂起身,飞到了外面,又在石榴树下走来走去。
  兰重火边为苏星河上药边道,“身上有伤还不爱惜自己,竟然喝酒。怪不得这伤都化脓了。”
  埋怨归埋怨,还是认真给他上了药,重新包扎好,然后盖了被子,这才回去睡。
  次日醒来,苏星河有些怔怔的,反应了片刻才知道自己是身在何处。他不知下意识为何会来到这里。在院子里坐了一日,最后夜色阑珊时看到夜扶桑的游魂在院子里乱逛,他终于后知后觉回来的原因了。
  夜扶桑想要去够树上的石榴,却怎么都摘不到,于是回身,摇着他的手,“苏澜——石榴,你摘。”
  “想要?”
  “想。”
  苏星河摸着他的头,“我也够不着。”
  “想要……”夜扶桑仍旧固执央求。
  苏星河不答话了。夜扶桑看他心情不好,也不敢再说了。
  ***
  光明地。
  只几个月不见,这里已经荒废。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无尽的萧索之意。
  白归一在清阳别院燃烧纸钱。每一叠纸钱都是他亲手所剪,如此更能凭吊一番故人。
  尚在出神间听到一人的惊呼声。他抬头就看到兰重火捂着胸口,被吓得不轻。
  “大白天活见鬼了。”
  白归一道,“大白天没有鬼。”
  兰重火看着他,只恍然如梦,反应了半天终于接受事实,“你——活了?”
  “嗯。”白归一道,“明伦呢?”
  “他四处看看,我先来了。”兰重火上前,拿起纸钱来烧,但眼睛眨也不眨,直直看他像是看一个奇迹,充满匪夷所思的赞叹与欣喜,“和十七年前一模一样。你怎么做到的?”
  “如令的法子。销金窟以后,我一醒来就是这样了。”白归一说着,眼睛受了烟熏火燎,泪水簌簌落下。他已经发现了,重生以后,眼睛特别脆弱,见不得强光,吹不得冷风,受不得烟熏。
  兰重火看他这样,心里也有几分悲戚,刚想问什么,又听到一声惊呼。
  “白兄——”苏明伦也被吓到了。只是远远站着,手捂心口,不敢上前。
  白归一抬眼看他,“活人,不是鬼。”
  “白天也见不到鬼。”苏明伦说了这话才敢上前,但也如兰重火那般,只是定睛看他。虽然他对他的重生有了心里准备,可是亲眼见了,还是忍不住感慨万千,“夜崇阳到底是——”
  白归一于是把销金窟一事给两个人说了。最后对兰重火道,“他最后一句话是要我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两个人听了都是沉默,尤其是兰重火,更是神色哀戚。后来,他拿了纸钱一个一个放在火盆里,低声道,“苍梧山依旧,人间再无四侠。”
  苏明伦也是满目黯然,将手里一件东西递给白归一,“我刚才四处走走,在夜崇明的居所里面发现的。”
  白归一接了,他看了看,那是一张供词。是十七年前夜崇阳做为夜笙歌身死一事的证词供状。那是他的字迹,字如其人,太过周正刻板,也就过了头,失了可亲。
  上面只几个字——
  “对不起,大哥,我什么都没看见。”
  苏明伦道,“十七年前,他为了你说谎了。”
  白归一只是盯着那张纸,心里更觉恍惚。他突然记得有一次自己还是夜扶桑的时候,被夜崇光教训后去跪祠堂。夜崇阳来看他,他问,“三叔,你就没有说过谎?”
  当时夜崇阳道,“怎么可能呢扶桑,人生在世,怎么可能一句谎话都未曾说过?”
  后来,在末日审判当夜,他拿到了那张伪造的证词,他下意识是怀疑过夜崇阳的。他以为他说的谎正是那一句,为了诬陷自己,违心做了伪证。不曾想,他竟然为了给自己开脱,失了自己的准则与底线。
  死的人是夜笙歌。夜崇阳与她年岁相差无几,两个人名为叔侄,却是一同长大,素来亲近。当时她死去,在那种痛彻心扉之下,他还能信任自己,且违心为自己开脱,到底是哪种的伟大?
  他是真的相信自己的清白,所以说了谎话?还是因了白清零的原因,即使怀疑自己,仍旧为他开脱?
  不管是哪一种,都是沉重的不能再沉重的情谊了。
  转而,白归一又想到他被诬陷为杀害夜崇光与齐善的凶手,夜崇阳来救自己。他竟然学会了飞龙在天。
  十七年前,他写信要自己前来光明地,来了以后才知道是为他解开困龙阵。也是因了此,他算是无意中做了害死自己的帮凶。他是一直在耿耿于怀吧?否则,从来不熟悉玄门术法的他,如何学会了飞龙在天呢?
  他又说,“其实这样的事,十六年前,我都想要去做了。”
  夜崇阳,你想做的是什么呢?
  是信任我?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救一个被人诬陷为十恶不赦的清白之人?
  白归一以为,在销金窟时夜崇阳为了不成为他们的拖累,为了不让自己为难,为了杀死崔明充这个恶贯满盈且危害一方之人,牺牲了自己,堪称英雄。却直到此时,他才知道,夜崇阳才是真正的君子,更是自己最两肋插刀的兄弟。
  兰重火接过那张纸看了看,心情更复杂了,半天不说话。后来看白归一仍旧哭个不停,于是皱眉,“多大的人了,哭几声得了,还没完没了的。”
  “不是哭,是流泪。”
  “不一样吗?”
  “不一样。”白归一解下手腕上的缎带给自己蒙上眼睛,“哭是早就哭够了。”
  “那你今天——”
  “眼睛之灵被损坏了。见不得强光、冷风与烟气,否则就会泪流不止。”
  “那你看得清吗?”
  “倒是与以前一样,就是敏感多了。所以我白天也不大出来。”
  “更像个夜游神了。”苏明伦道。
  “今天是个例外。既然回来了,总该来见一见你们的。”
  他说着将夜崇阳的那张供词叠好,收起来,然后从衣襟里取出一张纸递给苏明伦,“明伦,你帮我看看这个。”
  苏明伦接了,打开来看,看了一眼,脸色变了,“这个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