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第一次看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他。第一次看到他的心里是装着国家大义与大是大非的。
  进而觉得这个翩翩美少年，每次相见都能明显感觉到身体里有一种东西在发生蜕变。像是一只毛毛虫，在咬破包裹着身体的茧挣脱出来，然后浴火重生。
  他已经有了一双可以翱翔天空的翅膀。
  李甘棠以前一直都不明白上天为何选择了这样一个太过女子的男儿承担大任。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了它的用意。
  他是一个正义凛然之人，是一个清高傲岸之人，也是一个忧国忧民之人。
  他的心里有光明，有信仰，有追求，有大义。世间的千军万马没有办法改变他的初心，人生的苦难亦没有能力将他毁灭。他是一个能改变世界，世界却没有办法改变他的人。
  白归一一路策马直行，来到兰亭。
  仙露终于炼制而成。且兰重火已经在几个被感染的兰亭弟子身上亲测药效。
  “我昨天吩咐人把兄长那个药方熬了一大锅药汤，然后滴了几滴仙露进去做为药引。那些刚发病的人已经控制住，不再恶化了。”
  “一次能救多少个人？”
  “五六十个吧。”
  “兰宗主醒了吗？”
  “情况已经稳定了，只是人尚未醒来。他到底九死一生，亏损严重。想来还要多等几日。”
  “宫羽呢？”
  “她身怀六甲，身子更是虚弱不堪。今天早上人醒了片刻，不过很快又睡过去了。”兰重火道，“现在她和我大哥已经不需要担心了。需要担心的是药物的紧缺。”
  “需要哪一些，你写了清单标上价码。我带兵去长安所有的药方和医馆，当做战时物资保价征收。现下可还有熬好的汤药？”
  “门中弟子一概都喝了。发病的治病，没病的预防。毕竟都是冲刺在最前线的，我也不能不顾及他们的生死。”
  “理应如此。”
  “眼下，还有几百来人的。”
  “我吩咐凌云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来，先给他们用上。”白归一想了想又道，“另外，你拿一个瓶子装了，我顺路给萧大人的千金送去，她也不能耽搁了。”
  兰重火准备好东西，交给白归一。
  白归一拿了东西先去了萧府。萧时和更显老了。他去的时候，他一个人躲在书房，在燃烧黄表纸。
  看到白归一来了，抬眼看了看，抹了抹眼睛，“这几日老夫心绪不佳，招待不周了。”
  白归一道，“萧大人，逝者已去，请节哀顺便。”
  说完，看到桌子上放了剪刀，于是拿来将那些黄表纸剪成了各种形状。有一堆金元宝的，有一堆铜钱的，还有童男童女的。然后一叠一叠递给萧顶。
  “其实，我该叫您一声世叔的。”
  萧时和微愣，抬眼看他。
  白归一实话实说，“白重九是我哥，白登道是我家老爷子。”
  “你、你是白家那个——”
  “白家的庶子。就是那个恶名远扬，连累整个白纸门的不孝子。身死以后，一缕幽魂在夜扶桑身体里重生了。”
  “连累……”萧时和苍凉一笑，“我整个岁丰园又是被谁连累？这人世间的事我也看得太多了，若论生死，不过是三句话罢了。”
  “哪三句？”
  “第一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第二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那第三句呢？”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萧时和颇有感触，“二十年前，我一心要进入仕途。只是我家老爷子并不同意。”
  “为何？”
  “他说上位者无德，不是能够辅佐的英明之主。给这种人效忠无异于为虎作伥。”萧时和苦笑，“这话倒是与你如出一辙。”
  “你想凭一己之能力挽狂澜？”
  “当时，年少轻狂，无所畏惧。他人越是干涉越是不信邪，就更想做出着什么，证明自己才是对的。
  “于是与我家老爷子大吵一架，更名改姓来了长安。我家老爷子脾气烈，人也倔，大怒之下就把我从家谱中除名了。”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变化无常，世事难料。
  白归一也颇有感慨。恐怕萧万古那个时候也并不知晓，自己无意中竟然让他的另一个儿子得以存活了。
  “那世叔原本何名？”
  “萧清轩。”
  “‘海晏河清，时和岁丰’。”白归一喃喃道，“岁丰园——萧时和——怪不得你会取这个名字。”
  说着取出一个银瓶递给萧时和，“药已经好了。”
  萧时和这才来了精神，接过看了看，“这真的能治？”
  “当真。这药珍贵的很。用法和用量我都写了，在汤药包里。阖府上下都喝一碗。有病治病，无病也能强身健体。”
  萧时和打开闻了闻，一股辛辣之气，如薄荷、艾草之流，却是闻所未闻。
  “在下不敢耽搁，就先行告辞了。萧世叔请留步。”
  萧时和与他行礼别过。拿过药，吩咐下人煮好了。然后端过药去了后苑的女子闺阁。
  ***
  白归一带着凌云的手下，在长安城里的药房与医馆征收药物。
  有眼明心亮的，一看来人都是五城兵马司的人，立刻品出了味道，还没让人多言语就接了方子，把所需之物给了，钱上头一个字都没提。
  白归一拿了“天算”，按照市价写了欠条，标明金额，盖了涂山王府的印信，让人一个月后去王府领钱。
  有一些滑头的，言说所需之物售罄，白归一也不恼，叫了两个跟随的兰亭弟子一阵翻找。找到的，将管事的立刻关到大理寺去了。找不到的，接着去下一家。
  一个下午行来，已经给凌云立了行事标准，于是次日，白归一就放他带着手下自行前去了。
  晚上，兰亭彻夜不眠，支起了几十口大锅熬煮汤药，然后给封城戒严的士兵用上药物，算是穿上了铠甲。能够让他们上战场杀敌。
  兰重火道，“我这里的弟子现在不过三十人。就是白鹭洲留守的全部调来，也不上百人。”
  “需要多少人？”
  “派医士挨家挨户去查访诊治，至少不下千人。”
  “明日，我带人把整个太医院的人给押来。”
  “还有多少人？”
  “可能有几十个。其中的大多数已经跟着御驾，前往洛阳行宫了。剩下的我去征收医馆的坐堂大夫。”
  “不怕他们闹事吗？”
  “国难当头，谁敢闹事，我可不介意杀一儆百！”
  兰重火看向白归一，这一刻，他在他眼中看到了杀伐果决与坚毅狠厉。这是他以前从未在他身上见到过的东西，也从来不敢这样想的，一时之间，甚至不能将两者联系起来。这也太违和了。
  隔天一早，兰重火来到了太医院。那里已经聚集了五百多大夫。有身着朝服的，也有身穿太医院医士制服的，还有一些鱼龙混杂之人。
  白归一坐在台阶上的椅子上，精神不佳，靠着椅背支着下颌小憩。他已经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运转多日。整个人的身体都面临崩溃。
  凌云看兰重火来了，不动声色将他唤起了。白归一抬了抬眼皮，沉声道，“从今天起，整个太医院被我涂山王府接管，一切事宜听从我的号令。”
  他的话刚落地，就有一个太医大声抗议，“郡马爷这是要谋逆？”
  “对。太对了。老子就是要谋逆。”
  太医一拱手，复又甩袖，“那本官恕不奉陪。”
  “且慢。”白归一这才起身，“这位大人，李旭都不管一城人的死活，自己逃命去了。这样的昏君值得为他尽忠么？”
  那太医还要再说什么，白归一又道，“这场天灾威力无比，想必在场的各位更加心知肚明。也想必不少人家里都有亲眷被疫气所波及吧？”
  一个人道，“这场瘟疫太强了，止不住了。大家还是四散逃命去吧。”
  此言一出，下面一片附和之声。夜扶桑抬眼给凌云一示意，他的手下就将兰重楼写的《时疫论》给众人分发下去。
  于是，场面热闹起来，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变成了学术交流。
  足足一盏茶时间后杂乱之声才减弱。不过也有了新的问题。
  一人扬声道，“郡马爷，不是小的们有意见，实在是蝼蚁尚且贪生，谁想去白白送死啊？还是闭门不出方是上策。”
  又一人道，“那些染上病的人反正已经救不活了，就让他们听天由命吧。剩下那些没染病的千万不可再去冒险。”
  下面更是一阵附和声。
  “你们可都是我的先锋。要去冲锋陷阵，不给你们刀剑甲胄防身，又怎么可以？”
  白归一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国家大义都是华而不实的。黎民百姓要的完全不是这个。他们要的是安身立命。
  “看到那里熬煮的汤药了吗？一人喝一碗就不会沾染疫病。”
  “您这话小的不信。真是小的没了，家里顶梁柱可就没了。”
  “没这个可能。”
  “真是人没了，您总该有个说法不是？”
  “你人真没了，家里抚恤一千两银子。”
  这话让人咋舌了，纷纷倒抽了一口冷气。进而交头接耳起来。
  “每日辰时初来这里点卯，亥时末收工。每人一天一两银子辛苦费，还有一升米粮。家中有亲眷染病的写了条陈，可优先获得药物治疗。
  “每十人一组，五个组负责一个里，十夫长自荐，每天多一两银子，不过银子多了，任务也重。详细的实施细则，待会人手一份，务必严格执行，谁的手下除了纰漏，十夫长要出面负责。
  “诸位的安危也大可放心，每日由卫兵一路护送。平日里，我身后这位兰公子就是你们的直属上司，但凡有事请他的示下。”
  白归一行了大礼，“国难当头，长安的生死存亡就要仰仗诸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