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惟有葵花向日倾
作者:傍晚暴雨   寻无定初最新章节     
  凌双双得了消息,马不停蹄地收拾东西要往汾阳而去,收拾到一半,又坐下不动了,思索片刻又将东西放回柜子里。

  薛云初见她十分矛盾,自然明白她内心所想,不免心头叹息了一声。

  凌双双忽地就决定来不去汾阳,十几年了,到了真的找到阿娘下落的时候,她倒有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现在去找她作什么呢?她嫁给了富商,生了独子,如今生活应当十分安定富足吧。

  而且,十几年了,她还记得自己吗?

  五月中旬,肖夏全辞官的奏状又一次被新帝驳回,不仅驳回了,还以朱批言辞恳切地挽留他,更是特地委派自己的舅舅袁无错多次上门看望,以示自己的惜才之心。

  在重伤昏迷、在生死之间挣扎大半月之后,肖夏全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上折子辞官,他想要回滨州,亲口去亡妻墓前告诉她自己已经手刃仇人的消息。

  经历丙申宫变之后的整个朝堂,官员死伤近半,加上牵涉丙申宫变的官员中贬谪流放的比比皆是,朝中待补缺的官职一时间比比皆是。肖夏全乃状元出身,官至三品,又正值壮年,惜才的铭轩帝为了自己的五皇子能顺利接过大位,直接驳回了他辞官的奏状。

  待他身体稍微好了一些,能下床了,又拖着病体跪在了铭轩帝跟前。经历丙申宫变之后,君臣二人俱已十分消瘦,上下相对之间,一个捂着嘴不停咳嗽,一个捂着胸口面白如纸摇摇欲坠,如此萧条凄惨之状,实在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但不知道铭轩帝与他说了什么,最终肖夏全还是收回了辞官的奏状,回府安心养起病来。

  袁无错坐在肖夏全的对面,等着他不疾不徐地温杯、醒茶,最后将茶汤倒进小小的茶杯中,二人默不作声地边喝着茶,边看着院子里的打着花骨朵的黄桷兰。

  “这棵黄桷兰,是我妻子随我迁居汴梁之后第二年移栽而来,这树在滨州比比皆是,但在汴梁倒是不常见。”

  “刚移栽过来的时候,由于路途遥远,苗株娇贵的很,又受不得这边的气候,几乎是不成了。后来她把这几棵树放进花房里,每日里悉心照料,让人把那大盆搬进搬出,每到隆冬更是要专门烧地龙伺候。我常笑她,把花照顾得倒是比人还金贵。”

  肖夏全沉浸在回忆中,目光深远,好像看到那几株高大的黄桷兰旁,庄氏一头乌发随意挽起,正摇着团扇,指着其中一株略带薄嗔地道:“颂梅,这一株还没浇,哎,这树呀最怕缺水,又怕冷,但凡旱着冻着一星半点的,它就落叶给你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它开朵花看看呢!”

  人在远离乡土的时候,思乡情重之时,总想多看看家乡的山水,哪怕是一朵花、一棵树。

  “这树如此娇贵,到底还是给你养到这么高,还快开花了,在汴梁这种地方,能叫南方的树木长得这么好,实属不易。”袁无错将茶杯放下,等着肖夏全给自己再倒一杯。

  肖夏全边笑便递过去第二杯,顺手将空杯子放进茶洗中:“也不过是今年才结了花骨朵,往年倒是不曾有过要开花的迹象,如今便是花期也比在滨州时晚多了。”

  到她死的那一日,她都没等到自己亲自照料的黄桷兰开花。

  袁无错道:“润溪兄当真要辞官?如今朝中官位空悬,新帝即位不过一月,为提拔可用之人可谓殚精竭虑。三月恩科虽然招纳了不少贤人能士,到底多是些新进文人,轮经验实在是匮乏得很。朝廷此时的确正是用人之际,若是为告慰嫂夫人的在天之灵,大可先行返回祭扫,朝中确实不能少了你。”

  肖夏全沉思半晌道:“原本我是与她一道去了的,没想到竟还是活了过来。自我为她报仇之后,便觉得心中空空,高官厚禄于我如同浮云,便是这条命,也没了什么意义。余生不如去她坟前守着,倒也能数着到见她那一日。”

  袁无错道:“润溪兄此言差矣。”他将茶杯倒扣,接着道:“嫂夫人虽然不在了,但她的坟茔尚在,她的族人也在,尤其是你,便是她来这世上走过一遭的实证。我那尚未过门的妻子曾说过:‘死亡不是结束,遗忘才是。’若你也随她而去,这世上便又少了一个记得她的人,若你能以她之名,在这世间留下更多关于她的痕迹,那她才能叫真正的活过一遭。”

  肖夏全拿着茶杯的手静静地停留在胸口良久,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肃容。

  “好一个‘死亡不是结束,遗忘才是’。子成兄的未婚妻子有如此见地,倒叫时间男子都有些自愧不如了。”他站起来,望着院中即将开放的黄桷兰,瘦削的身形负手而立:“我已知晓了,子成兄不必劝我,待我好好想想。”

  那时他看到郑承恩的剑刺过来,便是避也懒得避,反正他活到那一天,扳倒何家替妻子报了仇,便也够本了。

  生死攸关之时,昏迷中的他甚至看到了奈何桥边庄氏那纤瘦的身影,她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小的人儿,只是在烟尘里看不清母子二人的面貌。

  若是哪个九十七死,奈何桥边等三年。

  她在等自己吗?她肯定在等自己。

  可是自己每向前一步,她便好像在向后一步,与自己始终保持着那样远的距离。他想喊她等等自己,喉头仿佛压着千斤巨石,半声都呼喊不出来;他想拔足狂奔追上去,脚上却像是扣着铁枷锁一般,不能多走一步。

  “我的儿,你,你难道也要舍了阿娘而去吗?”身后传来阿娘的声音,叫他不得不回头一看。

  这一回头,他便醒了,醒来就看到自己阿娘那张疲倦的脸以及一夜全白的头发。

  在凌双双还未下定决心前往汾阳的时候,先魏王魂魄不安、影响国运的事便得到了妥善的解决。

  严丞相嫡长孙女严芳婷生辰八字与魏王十分契合,旺后嗣,丰家宅。严氏嫡长女为感谢皇恩,稳固国运,自愿嫁与魏王为妻,为他打理王府,抚养子嗣。

  新帝闻言十分感动,当即下旨封严芳婷为魏王妃,享皇妃月例,居魏王府,赐金银各一匣,绸缎五十匹,着七月初十便成婚。

  一时间汴梁城那些生怕女儿被选中做魏王妃的通通松了一口气,又在心里默默地可怜着严芳婷;那些想要送女儿去做魏王妃的人家,愿望则落了空,议论着严忠平已经官至丞相还要用孙女去换仕途,是在叫人鄙视。

  不管外界如何纷扰,程咏婵此时可谓心想事成,春风得意。她解决了小姑子的终身大事,不用因为有个大龄未嫁的小姑子而叫人戳她这个做嫂嫂的脊梁骨,又保住了自己公公在皇上面前的形象,怎么都算一举三得。

  源哥儿的未来这不就不受影响了?

  她抱着源哥儿,真是越看越喜欢,忍不住逗着他道:“我们源哥儿以后也像祖父那样做丞相好不好啊?以后祖父、阿爹、姑姑都能帮衬源哥儿,还愁咱们源哥儿不给阿娘挣诰命吗?”

  “大妹妹嫁魏王这事儿,你是不是也添了把火?啊?有你这么做嫂嫂的?”严敏淳的声音突然在她背后响起,叫她冷不防吓了一跳。

  嬷嬷急匆匆跟着严敏淳的脚步进来,到底不如年轻人身手敏捷,眼看着没拦住,面上一脸的歉意和惶恐。

  严敏淳听到了大妹妹要嫁给已经故去的魏王,头脑嗡的一声,只觉得难受无比。

  他与祖父是一个意思,不愿意大妹妹葬送自己一生,他以为祖父劝过了大妹妹就不会走这条路,这些时日忙于准备彤江巡河之事,待到圣旨下来,他才惊觉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严敏淳向来细致周到,马上就查了府里人的动向,问过几个妾室,又联想到这些日子程氏的作为,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

  大妹妹自尽过一回,程氏撺掇着母亲又去劝过一回,她到底是把自己的妹妹逼到了那条路上!

  踏进房里准备质问他的时候,又听到程氏的那句“挣诰命”,严敏淳一向性子极好,如今竟是半分冷静也无了。

  “夫君在说什么呢?妾身何时与这事有瓜葛了?”程氏到底顾念着夫妻情分,没有直接与严敏淳吵起来,只是涵养极好地回了一句,脸上甚至笑意都没有减半分。

  严敏淳道:“你可知,那魏王早就故去了!大妹妹她嫁进魏王府,不就是去守活寡?她才十九!你怎么不帮忙劝阿娘,反而还去逼她?”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同为女子,你可愿自己的妹妹、女儿去做这事?”

  嬷嬷唬得往门口张望着,喊来奉琴道:“把小丫头们都遣得远远的,院子守好!千万别叫半个字飞出去,不然小姐的名声就不好了!”

  奉琴连忙应声出去照办,嬷嬷便转身过来,便劝着严敏淳边对程氏使眼色道:“姑爷这是哪里的话!少夫人对几个妹妹,无论嫡庶俱是一样的关心爱护,不信姑爷可以问问七娘子!大姑娘这事儿她可真没说半个字,姑爷可莫要错怪夫人了。”

  程氏闻言,抱着源哥儿就只是落泪,一张如同美玉般莹润的脸庞上一串串泪珠滑下,真真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夫君以为妾身是什么人?难道妾身嫁过来这么多年,生儿育女,侍奉婆母、照顾妹妹们,夫君是半点都看不到吗?但凡妹妹们有个不好,便都是我的错了?院子里的丫鬟们都知道,我从未去求大妹妹嫁给魏王,便是去母亲房里,也不过是源哥儿想念祖母罢了!”

  她越说越伤心,最后干脆放声哭道:“夫君若是觉得妾身这个长嫂做得不好,便不如一封休书,倒叫我回去罢了,也免得在此处惹人不痛快,给别人腾了位置倒好了!”

  说着便抱着源哥儿哀哀哭泣,源哥儿幼小,见阿娘痛哭,自己也怕了,哇哇大哭起来。

  严敏淳被这哭声扰得心头烦乱,一时间竟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她怎的如此理直气壮?难道她真的没有做过?

  “这院子鸡飞狗跳的,哪里有个世家大族的样子?李嬷嬷,源哥儿许是饿了,还不抱去奶娘那里吃奶?还有你,都是做阿爹的人了,说话做事还这么毛毛躁躁的,倒也沉稳些!”

  待嬷嬷将源哥儿抱出去了,卢氏这才坐到程氏身旁温声道:“好了,你也是做阿娘的人,平日里最稳妥不过了,如今怎么倒如同源哥儿一样遇事便哭,倒像个小孩子一般。”

  说着便叫贴身嬷嬷提过去一张冰帕子,再次放低了声音道:“敷一敷罢,仔细眼睛肿了,叫人看见了,日后如何御下?”

  程氏渐渐收了哭声,拿着帕子慢慢敷着眼睛,只是不住地抽噎着。

  严敏淳一时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开口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如同只煮熟的螃蟹,又红又硬,梗着脖子一声不吭。

  “淳哥儿,不管你信不信,这事儿你媳妇确实未曾插手,便是半个字也没有说过。你要怪,便怪阿娘罢了!”卢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婷姐儿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血肉,我如何不知道疼她?她自小多病,体弱得很,这几年总算是好些了,但是也错过了婚嫁的年纪,眼看着就二十了。”

  她一双泪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她好容易才活到这个年纪,阿娘不指望她别的,但求她安然过到百年而已!若是她再寻人家,是做人填房操劳一生,还是为人延续香火受那生育之苦?这两件事,那哪一样于她的身子有利?”

  卢氏看着渐渐退去怒气的儿子,接着道:“阿娘那夜自己去寻她,刚试探着问了几句,她自己想了想,便立即应允了,便是我也未曾逼迫于她!是她自己愿意的,淳哥儿,你自己想一想,这条路对你大妹妹来说,是不是最好的?”

  严敏淳听完了这一番话,满面惊愕,再到垂头丧气,最后偃旗息鼓地坐在了椅子里半晌不能说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