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故园东望路漫漫
作者:傍晚暴雨   寻无定初最新章节     
  门内走出来一位年约四十的妇人,身上穿着一件酱紫色褙子和深红百迭裙,面上带了些焦急之色。一见阿鱼,她便一双手将他肩膀握住了,微弯着腰上下左右地打量着,确认他一根头发丝儿都没少,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道:“我的祖宗!你怎么自己个儿就跑了!你可知——”

  “杨嬷嬷,少爷是这几位送回来的。”路大掌柜连忙拦住了杨嬷嬷。杨嬷嬷立即就止住嘴里的絮叨,对着几人行礼道:“多谢几位贵人送我们家小主子回来,劳烦贵人们赏脸到小店喝口茶——”

  当杨嬷嬷抬头看到薛云初后,愣怔了一瞬,接着狂喜道:“薛姑娘!真是您?哎哟!路大掌柜,这是四年前救了咱们少爷的两位姑娘!”

  在樊氏商号正堂内,杨嬷嬷殷勤地将几人让到座椅里,一叠声地叫人上茶水点心。

  得知几人在南城长街遇袭,便骂道:“都是那脏心烂肺的老三家的,官爷,追到活口,一定要好好审!老三家的算计我们家小公子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们还害死了我们大太太!”

  杨嬷嬷慢慢地讲起来那一桩旧事。

  樊家主枝便是樊仪,极其擅长经商之道,樊家的家业几乎全都是他一手打拼出来的,与顾氏成亲之后,樊家已经有了自己的商号,等到第三个女儿出生的时候,商号便已开到汴梁来了。

  樊仪不仅将自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更是带着一众堂兄弟一起跑商队,不管是丝绸瓷器、茶叶粮食,店铺涉及各个行业,樊家商号便走出了汾阳,遍布大萧。

  美中不足的是,樊仪没有儿子,顾氏一连给樊仪生了四个女儿,原本第五个是个儿子,怀胎六月时叫堂弟媳猛地推倒落了胎,从此再也不能生育。

  后来樊仪路过澶州的时候,机缘巧合买下了一房妾室,这个妾室为已经年逾不惑的樊仪生了一个老来子。

  这个老来子便是樊余。

  在大萧,从平头百姓到天潢贵胄,默认的就是男丁继承财产,樊仪若是没有子嗣,即便是有四个女儿,那财产也该樊家旁支的男丁继承,偏巧樊家旁支中只有他的两位堂弟樊传、樊值有儿子。

  樊余出生以后,樊传便坐不住了。

  最早樊传就曾经通过给奶娘下毒,险些害了樊余的性命,自此以后樊仪就与樊家堂兄弟分门别过,搬到了汾阳。

  即便是躲到了汾阳,樊传樊值两兄弟也暗地里做了不少小动作,叫樊家不得不专门为樊余培养了贴身护卫和死侍。

  为了防着樊老三和老四,樊余自然就被家里人看得紧紧的,直到四岁都鲜少出门接触外人,甚至连话都不大会说。敬德十九年,四岁的樊余趁着家里不注意,偷偷爬进了商队的货箱里,一路竟跑出了汾阳地界,若不是押镖的人闻到他憋不住拉在裤子里了,怕是要一路跑出大萧,跟着商队直奔大漠去了。

  等樊家的侍卫拼了命在樊老三的前头接到樊余时,樊仪夫妻俩在半道上险些叫樊老三截杀了。

  樊仪的原配顾氏就是在那时候受了伤,落下了病根,熬了大半年就没了。

  事后因为没抓到行凶的人,樊老三、老四到现依旧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这一房的家产。

  杨嬷嬷擦了擦眼泪道:“当时老奴不敢自报身份,实在是怕走漏了行踪,叫樊老三又寻摸上来暗害咱们少爷……”

  杨嬷嬷当时说自己是涂杨氏,家中是因为争家产起了争执才追杀阿鱼,哦,不是,阿余,倒也不算欺骗她们。

  “薛姑娘、凌姑娘,我们太太刚从外地赶过来,就是为了追这位小祖宗!”杨嬷嬷说着用手指头点了一下阿鱼,又接着道:“一路风尘仆仆的,现下正在洗漱,一会儿就来当面酬谢恩人!”

  梁昀瑾见状道:“我还有公务在身,看看他们抓到人没有,便不多叨扰了,告辞。”

  在杨嬷嬷和路大掌柜极力挽留下,梁昀瑾还是客气地告辞了,正屋里便只剩下了薛云初

  凌双双和定哥儿,樊余叫人带下去梳洗收惊。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樊余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拉着凌双双的手道:“凌姐姐,你说,我是不是练武的苗子?我那个袖箭你知道吧,是我的护卫上个月才教我的,今天是头一回用呢!”

  凌双双对着他竖起大拇指道:“百步穿杨!下回我教你飞花拈叶指哪儿打哪儿,保准不需要戴袖箭也能叫贼子有来无回!”

  两人正小声地计划着习武大计,一名大丫鬟走进来对杨嬷嬷低声说了句什么,杨嬷嬷便十分高兴地道:“劳各位贵人久等,我们夫人这就来了。”

  说话间,门外的丫鬟已经掀起来门帘,众人皆看去,只见门里由两名丫鬟扶着走出来一个年约三十五六、穿着墨绿色镶鹅黄缠枝牵牛花和浅棕色百迭群的妇人,一张保养得极好的白皙鹅蛋脸,面上画着一对拂云眉,眉下是一双杏眼,眼尾隐隐有着些许细纹。

  阿鱼既爱又怕地上前去,嘴里喊着:“阿娘!”

  那妇人伸手将阿鱼抱在怀里,嘴里“哎哟”了半晌,喊着“我的儿!”仔细将他上下检查了,确认一根毫毛都没少,这才竖起眉毛来,劈手从身边嬷嬷的手上抢过藤条,扬起来就要往阿鱼身上抽去。

  “我把你个龟儿子、瘟丧!你胆大包天,竟一声不吭偷跑了,倒差点把你阿爹急死!你过来,看我不打死你个猢狲!”

  阿鱼原本就防着杨嬷嬷手上那根藤条,见终于被他阿娘捏在了手里,顿时跳起来飞一般地蹿到了凌双双的身后喊到:“阿娘!阿娘!莫打了!我知错了再不跑了!哎哟!打得飞痛!我刚刚都险些遭人灭口了你还打我!”

  杨嬷嬷连忙挪到那妇人身边温声到:“夫人,先不提这个,有客,还有客!”

  那妇人听到“有客”两个字,立即就收了势,即刻从河东狮切换到贤良淑德的大家宗妇模样,十分不好意思地对着坐着的三个人道:“诸位贵人,见笑了,见笑了。”

  她眼睛刚刚扫过凌双双,便呆住了,手里的藤条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薛云初早就发现了,自樊余的阿娘一出来,凌双双便不再言语,整个人十分沉静地望着那人不做声。

  她再多看了看那一双眼,那一张与凌双双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鹅蛋脸,二人虽然神态不同,任谁看了都知道是母女俩。

  那妇人如遭雷击一般,浑身哆嗦,眼睛瞪得极大,颤颤巍巍地冲凌双双伸出手来,嘴唇抖了半日才喊出一句:“幺儿!”

  等回了虞府,凌双双都有一种十分不真实的感觉。

  她找到阿娘了,她的阿娘过得很好。

  过了很久她才知道,袁无错和莫应星二人知道了樊余偷偷跑出门,便派了人一路护送着他平安地到了汴梁,再暗中护送乔氏顺顺当当的到汴梁来寻子,这才叫她们母女俩在十几年后得以相见。

  乔氏说自己到了樊家之后,也曾经尝试着去找过她,但那时她阿爹已经将家里的宅子输了出去,祖母带着她不知搬到哪里去了,敬德十四年澶州失守,她以为自己的幺儿已经没了。

  神天菩萨保佑,叫她终于寻到了自己的孩子。

  接下来几日,凌双双每日都带着樊余和乔氏在汴梁转悠,梁昀瑾那边也十分利落地抓到了当日意图截杀樊余的几名匪徒,严审之下,樊传樊值便从背后被挖了出来。

  既然抓到了樊余,又得了樊传樊值两兄弟的罪证,十月乔氏便要带着樊余和凌双双回汾阳,一则让凌双双与自己多相处些日子,二来樊余知道了凌双双是自己的姐姐以后,便成日里缠着凌双双教自己武功,实在是难舍难分;三来,既寻到了彼此,自然要回澶州乔氏的祖坟祭拜,告慰祖先。

  十月初三,薛云初挥别了凌双双,看着马车消失在了远处的官道上,这才返回来给袁无错去了一封信。

  但一连过了大半个月,她都迟迟没有等到袁无错的回信。

  这一日,新帝宣她觐见,一到上书房里,薛云初就觉出些不对劲来了。

  瀚衡帝到底人年轻,脸上多少有些藏不住事儿,见到自己未来舅母的时候眼神躲闪,看起来既沮丧又虚心。

  薛云初马上就想到了袁无错。

  战报上赫然写着:泯州收复,袁将军与小莫将军趁胜追击敌军将领,拿下拓卢城后,再次推进并深入敌腹,在汖原与莫家军走散,已经失去音信三日有余。

  战报走的是八百里加急,到今日粗略一算,袁无错已经失踪了有十四日了。

  薛云初只觉得耳畔嗡嗡直响:他失踪了?

  那一年他与莫世平走散的时候,他才十二岁,但是遇到了她,她救了他。可如今呢?谁能救他?

  从宫里回了虞府,她便收拾了行囊,对段氏简单交代了几句,便与凌无我等三人轻装上马,直奔泯州而去。

  十月底的风刮得如同刀子一般,叫她哪怕隔着面巾都剌得一张脸生疼,哪怕早就提前抹了华神医给的药膏,大腿内侧依旧磨得破了皮。一到歇脚的时候,从马上下来便觉得两股战战,疼得几乎无法站立。

  行了五日,四人过了洛州。歇脚的时候,师徒四人在驿站寻了前一日的邸报来看,依旧没有袁将军的消息。

  日夜兼程一路疾行,饿了便肯两口干巴巴的馕饼,困了便在马背上小憩一阵,跑死了五匹马,花了二十三日时间,薛云初终于回到了阔别九年的故乡:泯州。

  等到了泯州城里,薛云初与三位师父师叔已经浑身酸臭,头发板结,若不是一身衣衫还算齐整,倒叫人看起来俨然一副乞丐模样了。

  泯州城已经变了模样,城墙砖瓦破败不堪,城内商铺所存无几,农田杂草丛生,叫人忍不住心头一酸:曾经生机勃勃的泯江,如今也看起来如同一条死蛇一般,腥臭干涸,令人作呕。

  到了莫家军中,薛云初顾不上歇一口气,头一件事便是去找了莫应星。

  “郡主?”莫应星看到薛云初那副样子,忍不住吃了一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来找袁无错,他可有消息了?”薛云初直切主题,满脸疲倦但是双目清明地盯着莫应星,等着他的回答。

  莫应星道:“郡主先不要急,你远道而来,先行下去歇息洗漱一番,待休整好了,我便与你细细说来。”

  薛云初闭了闭眼道:“不用,既是到军中来了,便不需如此矫情,莫将军只需告诉我,袁无错如何了?”

  莫应星沉默了,薛云初欲再上前一步逼问于他,被师父一把抓住胳膊道:“阿初,够了,先下去洗漱罢。”

  “我不去,你倒是告诉我,他人呢?你们若是不好去找,我便自己去!师叔,给我把马牵来!”薛云初见了莫应星的反应,心头的不祥之感顿时叫她一颗心坠进了无尽深渊:他不见了,在荆国的地界上不见了。

  她抬脚就要往门外走,去寻她的马匹,她要自己去找袁无错。

  刚一转身,便觉得眼前一黑,连续奔波了大半个月的人这才身子一软,倒在了凌无我的身上。

  在梦里,薛云初站在茫茫的草原上,在即将泛黄的草甸旁,踮着脚四处张望。

  四周不辨方向,除了茫茫野草,半个人影也无。

  “袁无错!”她对着远处高声喊叫着他的名字。

  在那卢草原腹地,靠着黑龙驹闭目养神的袁无错忽地从梦中惊醒过来,他以为自己做梦了,怎的仿佛听到了薛云初叫他的声音?

  袁隐猫着腰从高高的草中走到他旁边低声道:“主子,摸清楚了,主账三顶,里头住了什么人不清楚,但不会是小官;副账五顶,每隔半柱香就有人巡逻;副账外另有二十四顶帐篷,粮食在西边第五顶里头。四个时辰换防一次,每子时、辰时、申时换防,巡防队伍白日里五队,每队三十二人;夜里十二队,每队十五人。”

  袁耀道:“主子,今晚整不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