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贼
作者:紫苏九月   谋君最新章节     
  另一边船舷隔间外。

  画舫接连发生的震荡,瞬间引起时枫的警觉。他快速逡巡船舱四周,周围浓烟滚滚,视野受限,看不清楚状况。

  他果断抽出腰间系着的汗巾,蘸船舷凹槽积存的雨水,捂住口鼻向船舱深处走去。

  忽然几道黑影悄悄从江面露出,抓住船舷铺设的缆绳,无声无息迅速攀爬到船顶。

  几杆鱼枪嗖嗖袭来,直击时枫后背。

  敏锐的警觉力捕捉到敌情,男人轻身一个漂亮的仰身回转,完美躲避敌人攻击。

  下一波水鬼穿着熟绢水裈,头戴黑布面罩,手握短刀匕首,呈半圆状队列,齐齐向时枫靠拢。

  时枫自腰间束带内侧,兀自抽出一柄三尺长鱼鳞软剑,潇洒横头一剑,寒影曝射。

  锋利软剑瞬间割破前排先头兵的喉咙,鲜血如泉眼瞬间喷涌。

  其余水鬼面面相觑,探身攻击男人。

  软剑飞梭,金光闪耀,不多时,船舱内布满尸身,十几水鬼瞬间被尽数拿下。

  冷剑闪着金光,指向唯一活口。

  “谁派你们来的?”

  然而水鬼一声不吭,咬舌自尽。

  无暇多想,时枫提着鱼鳞剑,踩着满地横七竖八的尸身,飞身向船舱中心的茶室奔去。

  一路观察周遭敌情,时枫十分警觉地发现,船老大和船员皆不知所踪。

  他在心里快速分析战况,敌人虽看着酷似水鬼打扮,手段狠辣,训练有素,却不像是一般打家劫舍的歹匪。上来不问钱财背景,只一心取他性命。

  恐怕是针对他而来。

  可他既初来乍到京城,又得罪哪方神圣?

  既如此盘算,提剑风雷前行,不多时,前方视线豁然开朗。

  几只水鬼围困温如初,匕首抵着船老大的喉咙,威胁他不得抵抗。

  船夫见船老大被制服,早已失去抵抗力,乖乖束手就擒,整个画舫已被水贼控制。

  温如初被困在船舱中心的茶室,私服出游又没带侍卫,颇有种穷途末路的窘迫。桃花眼眸晦暗,面容沉静,双手搭在椅臂,两腿微微分开,牙白锦袍铺满整张藤椅。

  时枫躲在阴影里,瞅准时机捕捉温如初的眼神。

  只一两个转眸,猝然相遇。

  时枫伸出两根手指,微微弯了弯,“两位姑娘怎么样?”

  温如初阖合眼眸,几不可察地摇摇头,“她们不在这边。”

  时枫眉间拧了拧,看来敌人算准了四人分散一方,采取分头行动,各个攻破的策略,想必蓄谋已久。

  他拍拍胸膛,按下手掌,“我去找她们。”

  又食指点点温如初,“你找机会逃跑。”

  温如初微微颔首,眼角扫过水鬼手中的鱼枪,只他自己一人的话,脱离陷阱应该不是问题。

  他二人从小玩到大,彼此之间早已形成默契,单凭一个眼神,便能知道对方所想,沟通交流毫不费力。

  忽然左舷上路传来一声惊恐尖叫:“枫哥哥,快来救我!”

  想必是沈枝意被歹人劫持。

  时枫正欲奔去拯救沈枝意,然而恰时节,右舷下层响起苏绾的绝望而恐惧的声音,“啊——”。

  两边同时发生状况。

  让他救哪一个?

  男人咬紧牙关,片刻不停留,再也不去瞧发小兄弟的眼神,转身消失于风浪云平。

  茶室内的那双桃花眼眸,愈发晦暗,眸底波涛汹涌潢潦,可怜的仅存一分的信任,顷刻间化为乌有,随风而逝。

  苏绾此时此刻心情十分矛盾。一方面,她渴望时枫拯救她出水火;另一方面,她又怕被温如初看破她俩的事情。

  以至于当那个男人踏着风浪,翛然出现船舷的视野中时,她竟然微微叹了口气。

  那点小小的叹息,被身旁的襕衫公子瞧得一清二楚。他坐在红木太师椅内,翘着二郎腿,神情悠然自得。

  “看来我赌对了。”声音充斥着一丝兴奋。

  他陡然站起身,袖内抽出折扇,兴趣盎然地摇动,难以压抑心中振奋。

  远处男人凤眸闪动,金剑一指,声音冰冷:“报上名来。”

  襕衫公子停住折扇,拱手拜道:“在下姓萧,萧染,见过时将军。”

  时枫啐了一口,“没听说过。”

  男人抽出松花汗巾,不慌不忙擦拭鱼鳞软剑的血痕。眼角不时扫过周遭,暗中观察是否藏有埋伏机关。

  左前方椽木后端,五人隐藏其后;右前方桅杆处,露出黑色衣角;船舱顶部趴伏三四蒙面人,到处隐藏危机。

  此人绝非普通人,应是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夺船过程经过周密布置,事先踩点,并早在他们上船之前,这波人已经早早登船。

  然而所为何来?

  萧染的细长眼眸闪了闪,竹月色襕衫袍子一甩,“而今不是听说了吗?在下久仰将军大名,‘冷面阎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惟愿得以与君,临江对月畅饮一杯。敢问将军,可有空暇否?”

  时枫懒得听他废话,松花汗巾凭空一丢,剑指萧染,凤眸增添了一丝戾气,“放了她,一切都好说。”

  萧染回眸瞥了一眼苏绾,只见佳人神情专注,面色因紧张而略显泛红,身体微微颤抖。

  他不禁嘴角上扬,打趣道:“放了这只金丝雀,我还有什么资格,与将军坐在同一桌牌局?”

  折扇抵住佳人下颌,眼眸泛漾笑意,“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逮住她的哟。”

  “你放肆。”苏绾蓦然间被人调戏,又气又羞,玉手一伸,狠狠甩掉折扇。

  看她那副对敌人的厌恶感,瞬间平复了男人焦灼的心,方才他情急之下,手里的鱼鳞软剑已然伸出去半寸有余。

  细长眼眸将两人的心事,尽收眼底,萧染笑了笑,“本来我是想抓那个江南小妮子,可我上船逛了一遭,却发现一桩见不得光的小秘密。”

  他扬起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尝试捕捉风的影子,“啧啧,原来时将军好这口,喜欢偷鸡摸狗。”

  停住手指,眼神迷离,“在下十分好奇,温侍郎的未婚妻,究竟食之味如何?”

  鼻翼翕动,嗅闻空气中的花香,“哦,原来是背叛的味道。”

  “兄弟妻,不可欺。”萧染喃喃道。

  忽然眼神一凛,“今日我要替天行道,翦除你这作恶多端的‘冷面阎罗’。”

  “来人呐,把我斧子拿来。”

  萧染解开衣扣,脱掉襕衫,露出结实肌肉。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其后背纹十朵各色蔷薇花,花色鲜艳夺目,根茎棘刺乍现,刺尖沾染风浪。

  随从递上一柄镀金蘸斧,斧柄一尺来长,斧头金光灿灿,斧刃锋利闪耀寒光。

  萧染手握金蘸斧,挥斥方遒,熙熙然向时枫迎面劈来。

  时枫攥紧鱼鳞剑,剑花出泞尘,绕指柔索索缠金刚斧。

  襕衫公子愈战愈勇,金蘸斧耍得虎虎生风,劈剁搂云,片砍削撞,劈山开岭,气势粗犷豪壮。

  玄袍将军应接不暇,鱼鳞剑如飞风,抽带提格、击刺点崩、搅压劈截洗,动作轻快敏捷,潇洒飘逸。

  二人武力相当,刚柔并济,交手十余回合,暂不能分胜负。

  跟疯子硬拼不是办法,须得找寻逃脱之道也。

  剑斧相拼的罅隙中,男人眼角暗暗扫过旁边伫立的佳人,见她朱唇紧闭,想必嘴巴里已经咬出血痕。

  黯淡星眸对接上清冷凤眸,两颗心灵彼此连接。一瞬间,生出共同计划,一点即通。

  时枫金剑探出,虚晃一招,引得萧染侧身一躲。

  苏绾故技重施,举起手刀猛砍挟持她的络腮胡喉咙,膝盖用力向上一顶,击中柔软圆滚处。

  不出所料,壮硕如牛的络腮胡,“啊”的一声,嚎叫虾子般跳离弹开。

  电光火石之际,苏绾捉裙两步跨上船舷,面对翻天浪潮,想也不想径直跳入江涛。

  这边时枫横剑飞甩,金剑在空中滑过一段弧光,男人顺势一出溜,游鱼一般钻入碧波。

  暗处埋伏的敌人警醒,鱼叉鱼枪如雨天星落,嗖嗖扎入江浪。

  然而几轮密不透风的扫射之后,江面恢复平静,不见鱼儿上钩,血水上涌。

  不过一瞬间,二人双双入江。

  萧染瞠目结舌,双拳竖立,赤膊马步。

  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两人生生逃脱困局。

  短短二十载生涯,再也没有比此时此刻更加耻辱的一天。

  金蘸斧带着满腔怒火飞掷出去,当啷啷,正插进苏绾跳船处的船舷,一寸多深。

  “将船炸成飞灰,不留一处活口。”

  细长眼眸渐渐隐没,前尘往事不堪回首。

  究竟要怎样,才不会让九泉之下的她,对自己失望呢?

  江涛簸岸,黄沙拍走。

  时枫拖拽苏绾的身体,奋力像岸边游去。他水性尚佳,然而方才在船底躲避弩箭袭击,憋气时间过长,导致头脑有些眩晕。好在苏绾亦懂泅水,拉扯并不怎么费力气。

  “你干嘛救我?”苏绾搂着时枫的脖颈,边游边抱怨。

  时枫凤眸一沉,“怎地,你就那么想死?还怪我救你了。”

  苏绾道:“好歹先去救你的未婚妻啊。”

  男人闻言一震,洑水速度明显放慢,语气有些心虚:“你脑子进水了,净说些狗屁话。我哪里来的未婚妻。再说,你是我什么人,管那许多。”

  苏绾翻了翻眼眸,“你的私事我管不着,然而你平白无故丢下她,不是白白惹人家伤心难过?再说……”

  “再说,你也怕被温如初看见,怕他知晓你做的那些丑事。”男人故意抢过话头,不让苏绾说下去。

  贼喊捉贼,还不都是受他逼迫。

  “你……”苏绾气呼呼地闭上嘴巴。

  终于靠近河岸,时枫挣扎起身,横腰抱起苏绾。才走了两步,忽然树荫底下窜出几道人影,呼和喝斥声四起。

  吓得苏绾缩进男人胸怀。

  时枫正欲质问,人影已逼至跟前,仔细一看,竟是巡城兵马司的侍卫。他们察觉到江心画舫有变,迅速集结队伍赶来增援。

  另有一支巡逻兵搭乘官船,准备围剿受困的画舫。

  时枫总算放下心。

  熟悉的牙白锦袍一闪而至,桃花眼眸剪了剪。

  “榆白,你怀里抱着的,可是我的妻?”

  时枫一愣,低眸俯视苏绾,此刻她的眼睛睁得大大,仿佛见了鬼。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偏不想双手将苏绾奉还。犹豫着,迟疑着,低头间,万般心事涌上心头。

  温如初粲然一笑,“怎么,榆白想夺人所爱?”桃花眼眸凝结万年风霜,“也不问问我这做兄弟的,答不答应。”

  眼见铁兽的手臂箍得越来越紧实,苏绾再也撑不住了,急急地挣脱时枫的怀抱。

  “我没事了,多谢将军搭救。”

  她不痛不痒地说道。

  冷漠话语刺了时枫的脸,他正欲发作,忽然闷天一声震雷响,带动地面也跟着摇晃。

  巨大火球自江心画舫爆裂,浓浓黑烟扩散上升。江水遽然涨潮,翻天巨浪猛烈拍击江岸。树林中群鸟惊起,翅膀扑棱扑棱,鸣叫四散逃窜。

  男人惊愕一瞬,立即反应过来,一个飞跃纵身跳入海子,拼命向火球方向游去。

  心中懊悔不已,倘若沈枝意出了问题,他就是赔上所有身家性命,亦难以同沈恪交待。

  许久,方游至画舫旧址。

  打眼望去,整座船舱已被炸得四分五裂,木板断裂碎片,散发焦糊气味,火焰翻滚江浪,水火得以永生。江面漂浮几具尸体,殷红血水染透半江水。

  时枫不顾一切向中心游水,仔细翻检所有尸身,皆是画舫的船夫,还有船婆子和船老大,被利器割断喉咙毙命。

  心底的希望渐渐渺茫,男人似游魂般飘荡。

  忽然,眼前突现人影,扒着块木板哗啦哗啦踩水。

  时枫飞一般窜过去。

  果不其然,小小的脸颊,架在木板上喘息。右臂裸露在外,一道血伤触目惊心,不停地往外渗血,引来成群的游鱼。

  原来沈枝意被水鬼擒住,期盼半日也无人拯救,只好自力更生。她虽然不通拳脚,然而跟随沈恪沈老将军走南闯北,也学会些逃生的小手段。趁水鬼不注意,狠踩贼人脚面,身子一闪,钻进船舱走廊,躲进隔间的木门后。

  还未等水鬼追上前来,船舱另一边出了什么事故,导致众水鬼紧急撤退,临行前挨个抹了俘虏的脖子。

  沈枝意在隔间内躲藏半日,听得门外惨叫声渐渐停歇,这才小心翼翼探出门。

  哪知敌人点燃火药引信,欲炸毁整座画舫。

  沈枝意在爆炸的前一刹那,纵身跃入江水。

  右臂被随处飞散的碎物击伤,她咬着牙拔出铁刃,抓着木板奄奄一息。

  翻眼撞见时枫,沈枝意委屈地哭道:“枫哥哥,你怎么才来?再晚一点,卿卿就没命啦。呜呜呜……”

  男人心撕裂般地疼,宽大臂膀裹住沈枝意,搂在怀里,喃喃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另一边,苏绾目送时枫离去,心里琢磨着自己如何脱身。

  经过此一遭,恐怕温如初已对真相了解得八九不离十。剩下一点谜团,大概是不明白她逃婚的缘由。

  她低身拜道:“绾绾感到十分疲累,念哥哥送我回去吧。”

  温如初未作答。

  马车晃晃悠悠,踩在青石子路面,咯吱咯吱响。画舫残骸浅淡,渐渐化作青烟,融入天际不见。

  温如初食指叩敲车窗,淡淡道:“你跟我回家,见见我父母。”

  苏绾闻之色变,好端端地为何要去温家。她直觉上准没好事,但她也不敢拒绝,只好囫囵答应:“好。”

  温如初桃花眼眸剪了剪,望向窗外飞花,陷入久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