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杯水车薪,欲壑难填
作者:西浮屠   晏君山最新章节     
  早饭以后,元绮昨日采的山茶已有些失水,萧淙之架起了炉子,按照茶经里的方法在院子里炒制。

  元绮便坐在石阶上看他。 子湛在院中玩耍,时而围观一会儿,时而跑远了。

  山野逢春,鸟雀欢吟,院中的野桃与杏树,悄然绽了花苞。

  她托腮思绪游走,这一幕仿佛他不再是武定侯,她也不再是国公府小家主,而是一对寻常夫妻,就像当年京郊落水,遇见的那一户农户夫妻。

  不知过了多久,茶叶蜷缩干瘪,他倒出散热气,走过来问元绮道:“还有别的活吗?”

  她笑着想了想,院中的活都让她干了,哪还有活,于是说道:“倒也不算,只是想要一些山杜鹃。”

  他于是看了看后山,拿起小背篓,笑着说:“那走吧。”

  子湛仍然交由荔云,二人偷摸上了山。虽说山脚处有守山的弟子,山上也极易叫人碰见,但有萧淙之在,他耳力极佳,又有多年的行军经验,避开他们小事一桩。

  元绮背着小背篓,引着他向上走,悄声说:“这山路我也并不熟悉,只到过野茶园,但估摸着是这个方向。”

  萧淙之见那条路极窄,于是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她也不扭捏,趴在他背上,环住了脖子。

  他脚下极稳,没有一点儿颠簸。途中遇到过上山砍柴的小道士,他几个转步,悄然便避开了。

  “我大约知道哪里山杜鹃长势最好,且无人打扰了。”

  说着他似早已知道路途一般,带着元绮一路转折,来到空谷中一处杜鹃花群放的地方。

  此处人迹罕至,杜鹃花虽多,却没有路进去。

  萧淙之于是放下她,独自探进去,出来时,是满怀炽烈的山杜鹃!

  他取下一支递到她手上,其余的全都放进背篓里。他知道她喜欢在居所中放一些鲜花,但这里屋内却一枝野花也不曾见,恐怕今日上山,也是为数不多的离开囚牢,头一遭吧。

  下山时,他仍然背着她,砍柴的小道士已经折返,他于是挑了了一条好走的山路,行在一片杉树林中。

  “你是如何知道那里有花的?”她问。

  他笑着说:“观山势,那里光照好,再观路与小道士活动的范围,便知道那里无人去。”果然是行军望风的好手。

  “放我下来吧,我想自己走一走。”

  “好。”

  他放下人,又接过她的背篓,有一点儿分量的都挂在自己身上。

  春日的阳光,穿过杉树并不密致的叶缝照射到长满青苔的山路上,如同洒满了碎金。

  元绮忽然止步,伸手接住了一片不规则的光斑。

  山花是红的,阳光是暖的,空气是自由的。

  她忍不住顺着那道光柱抬头向上看去,山外山,天外天,脑海中闪过群鸟掠过树梢,飞过天际的画面。

  她不知道的是,萧淙之也在看她——仰头时乌发如瀑,脖颈处露出苍白的皮肤,光斑点点闪耀在她身上,就如在他梦中一般。

  他从前也背过她,却是比如今要重不少。

  他想起荔云的话,几年流离,几年磋磨,是他对不起她。

  看得出神了,他突然脱口说一句:“其实,我可以就这样带你走。”

  这山中所谓的巡山人与守山人,在他面前形同虚设。

  元绮回首,迎上他的目光,沉痛且哀伤。她便猜到,他或许已经知道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了。

  她却迎着光,露出了一个笑容,柔声道:“当年是写了和离书的,如今无名无份,待万事齐备,再来求娶你的武定侯夫人吧。”

  他怔了一瞬,迈开脚步,几步来到她面前,将人揽到怀中,俯身抵住了她的额头,声音低沉,仿佛难以压制住心中的动荡:“不会太久,等你院中的柴烧光,我一定来接你。”

  “嗯。那你还能留几日?子湛很喜欢你。”

  “再留一夜。”

  她笑着伸手捧住他的脸,踮脚在他唇上印下一吻,似安抚,又似奖励:“一言为定。”

  二人身体分开,眼波却紧紧缠绕,萧淙之再次靠近,带着危险的气息:“离天黑还早,我可经不起这样撩拨。”

  身体已经紧贴,她当然能感受到他,耳根烧红,锤了他一下:“满嘴胡话,这还在山上呢。”

  他笑着贴上她耳根:“方才走来,我倒发现了一处石刻山洞。”

  她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想要试探他说的是真是假,而后一把推开他转身就要跑。萧淙之大手一捞,无处可逃。

  石刻亦是当年兴佛时遗留的,如今依然破败,佛像皆遭毁坏,如今只是一处山洞罢了,里头滴滴答答,仿佛还有水帘。

  “别往里去,我害怕。”

  “好。”

  他便在山洞入口处,将她抵在石壁上激吻。气息、情愫全都被他一抢而空,她身子已经软了下去。

  “回去吧,这里不方便。”

  他无暇分身,挤出几个字来:“站着,我来。”

  大手一捞,将她扶住。昨夜共眠并未在她身上发现其他伤痕,此刻他有意探索,扯开衣襟时,在心口处见到一处两指宽的疤痕,大约是匕首伤的。

  他停止动作,盯住那刀疤。元绮心知他在看什么,二人心照不宣,谁都没有说话。

  下一刻,只觉得胸前温热,他如同野兽舔舐伤口一般,一下一下,给她的伤口“疗伤”。

  她身上仿佛有电流闪过,咬着唇不敢出声。

  山洞不比闺房,她时刻紧绷。加之三年多没有接触,更加紧张。

  他扶住她后腰时,她双手撑在石壁上,仍抱有幻想:“我们…不如回去吧。”

  他一向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

  山洞中如火般艳丽的山杜鹃烧了一地,除了雨帘滴答,又多了两个分别多年的灵魂,激荡的声响……

  待回到小院之中,只见荔云带着子湛焦急等待,终于见到萧淙之背着元绮下,如释重负:“可算是回来了,怎么去了这么久,饭菜凉了不要紧,我还以为出什么意外了呢。”

  元绮红晕未退,眼睛看向别处,萧淙之则若无其事地说道:“被花迷了眼。情不自禁,久留了。”

  此时子湛已经发现了一背篓的杜鹃,兴奋地跑过来:“这也是花吗?真好看。”

  从前被囚时,连院门都不得出,也就是到了这里,才稍稍有了些许自由,也难怪,这孩子连杜鹃都不认识。

  萧淙之放下元绮,从背篓里取出一支来递给子湛:“是杜鹃。”

  子湛只见过一些碎石缝中生长的小野花,头一回捧住这么大一束,眼中晶光闪闪。

  荔云也并不扫兴,笑着说:“我去打些水来养一养。”

  小院中简陋,没有花瓶,萧淙之午后又去砍了一些竹子,做了一些竹碗竹筷和小花瓶。有了杜鹃的点缀,一时间生机盎然,最高兴的莫过于子湛,对萧淙之的喜欢更多了几分。

  黄昏时分,萧淙之抱着子湛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抚摸着他的小脑袋说:“爹爹明天要出去办点事儿,你记得,院中的柴火用完的时候,我就来接你们回家。”

  子湛却歪着小脑瓜说:“家?什么是家?”

  萧淙之哑然,想了想说:“是你能自由出入,有家人陪伴,为你遮风挡雨的地方。”

  子湛听了却什么都没有说,仿佛想起了什么,他仰起头,问萧淙之:“从前我和娘亲住在一个黑房子里,外面有很多道士,所以那不是我的家吗?”

  萧淙之却问:“哪些道士欺负过你吗?”

  “没有,娘亲会把我藏起来。”

  萧淙之抱紧了他:“以后都不会再有了。你只要乖乖等着我就好。”

  正说着话,院门被敲响了,门外传来男人的声音:“青阳师妹,你休息了吗?”

  荔云立即冲出来,示意萧淙之带着子湛躲进去,元绮也立即走出来。

  荔云打开了门,原来是那日领队去拜见葛老的青风道长。

  他手中提着一个竹篮子,在门外站着却并没有进来,见元绮走过来,便道:“这是今日施主们送来的一些野桑葚,我拿了一些,可以给孩子吃。”

  荔云接过桑葚,元绮对他说道:“多谢青风师兄了。子湛今日玩累了,已经睡了。”

  青风朝里头看了看,见到层层码好的柴火:“还道师妹独居,多有不便,想请师父准许,师兄弟们一起来帮忙砍柴打打下手,没想到荔云姑娘勤快,这柴火,起码能用三个月了。”

  荔云尴尬地笑笑:“我一个人也劈不了那么多,都是夫人帮着搭把手的。”

  青风又道:“下回提前同我说,还是我带师弟来帮忙吧。”

  “太麻烦师兄了。”

  “不必同我客气,师傅知道师妹来历不凡,既然和离出家,尘缘已了,不该再为俗世烦恼,师傅已回了上面,师妹久留此处,总好过带着孩子四处奔波。”

  元绮与荔云对看一眼,圆滑回道:“那多谢师兄了。”

  青风点头,转身回去,走出几步,又回头看元绮。元绮冲他挥了挥手,他笑着下了山。

  “这人倒殷勤。”院门还没关上,萧淙之已经走了出来。想来方才的话都已经听见了。

  荔云怎么会看不出青风的心思,拿起手中的桑葚,对子湛喊道:“子湛快来,有桑葚吃了。”

  元绮听出他话里的阴阳,不以为然,却觉得好笑。

  日头落下去,这一夜,就如他昨日说的,子湛跟着荔云睡。

  夫妻二人侧卧面面相觑。

  萧淙之又提起青风:“你能出去祭拜葛老,是这小子的功劳吧?”

  元绮扑哧一笑:“是呀,这算是我的恩人,怎么你看着倒像说仇人。”

  他手揽住她的腰,板着脸说:“那小子还敢打听和离的事儿,胆子不小。一口一个师妹,同你攀亲戚呢。”

  “此处的观主颇有威望,我初到此处,知道我与葛老有些关系,便道与我有缘,取了法号青阳,算作弟子,也是以此上报,我才得以活动一二。若是长久留在这里,改名换姓,此后只是青阳,倒也算一种解脱。”

  他却有了几分认真的神色,将人搂到怀中,低声问:“那你想吗?”

  她忽然想痘痘他,笑着说:“你猜呢。”

  他咧嘴一笑,贴着他耳垂说:“我总有办法让你改主意的。青阳道长。”

  她当然知道他意有所指,想起今日在山洞中他的孟浪行径,她红了脸,轻轻推了他,拉开了距离。她细细端详他的面容,说道:“怎么几年不见,你越来越油嘴滑舌了。”

  他却眼眸一暗,认真说道:“从前聚少离多,分别时,话未完,情未尽。”

  他目光灼灼,再无孟浪的模样,唯有真挚情切:“朝若,从前我在外征战,是我亏待你。如今夙愿已了,这世上能让我舍身忘死的,唯有你和子湛。”

  他从前总是说三分留七分,无论是感情还是筹谋,也唯有床第之间,情话与荤话都多一些,这样的告白却是从未听过。

  她自然是动容的,世间多的是陈世美,少的是痴情郎。他的身体和语言都在告诉她,分别的时光里,他从没有过别人,天地之大,唯有她而已。

  “从前,是形势所迫,你我都已尽力,我没有怪过你。”

  她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世间万事难以捉摸,有人一见而钟情,有人一世做怨偶。从前聚少离多,却足够一生铭记,淙之,我这里,也唯有你。”

  她眼眸如皎月,令他恍如隔世般想到那一年上京城外的官舍中,她追出来与他一夜春宵,事后她也曾向他袒露心迹,他至今都记得,她说:“萧淙之,我心里有你,哪怕是结局凄惨,我也要去到你身边。”

  她不知道,她说出这番话时,他的心都仿佛被捏住,不敢听不敢信,却又无法抑制地为她心动!那时他便已经决定,此生此世,绝不相弃!

  三年多过去,草原上草长莺飞,沧海桑田,唯有彼此的心意,恒常不改。

  他俯身吻住她,唇齿交缠,她明明因今日山洞时光而酸痛,却也没拒他。

  他说过:“明日一早我就离开,越早去,越早回,期间无论你听到任何传言,都不必理会,你只需信我。”

  她答应他:“好,我一定等你。”

  两日厮磨,无论说了多少话,拥抱过多少次,都觉杯水车薪,欲壑难填。

  俗人生活,男耕女织日落而息,天伦共乐,天一亮皆如梦幻泡影。

  唯此一夜,极尽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