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做戏 一更
作者:少地瓜   大国小鲜(科举)最新章节     
  离开府城之前, 众新晋秀才公们还会应邀参加知府方云笙方大人举办的庆功宴。
  因尘埃落定,长期以来压在众人心头的大石搬开,所有人都有种飘飘欲仙之感, 也敢说敢笑了,一时间呼朋引伴好不热闹。
  奈何章县交际达人徐兴祖意外遭遇无妄之灾, 连个廪生都没捞着,情绪低落, 自然没心情攒局。
  而曾经的前呼后拥的王者郭腾, 早在县试时就被秦放鹤打击过, 此番又承受人生不可承受之痛,空前二连击使他越发消沉,整日自闭。
  秦放鹤横空出世, 与众人关系平平, 缺了那两位的衔接, 整个章县新晋秀才团体都显得低调起来。
  孔姿清有事不能久留,红榜公布后第三天就返回章县,六月十五一大早,秦放鹤跟齐振业装扮一新,直奔目的地。
  但到了门口却被告知, 每县的案首要单独走, 跟其他的秀才不一条路。
  秦放鹤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宴会时座次不同尚在情理之中,却没听说哪一届从进门就开始劈叉的。
  他看着门子手中的请贴,目光闪了闪,没出声。
  那请帖, 根本就还没打开。
  齐振业没往深处想。
  难不成还能有拐子在府衙公然拐带人口?
  他大咧咧拍拍秦放鹤的肩膀,“既如此,我先行一步。”
  到了外头, 他也努力说官话,不再张口闭口“饿啊饿的”。
  随侍从往里走的路上,秦放鹤对即将面对的事情已有了猜测,倒也平静。
  院子甚大,那侍从似乎还故意带着多拐了几个弯,亭台楼阁、嶙峋怪石,应有尽有,越发显出庭院深深。
  人,尤其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在面对陌生的奢华时总会本能地自卑、畏惧、怯懦,稍后再有人洗脑,便会事半功倍。
  就在秦放鹤数到第十三个转弯时,那侍从终于停在一间僻静的小花厅前,“小秦相公,到了。”
  “有劳,”秦放鹤点点头,待那侍从才要转身离去时,却忽然叫住他,“你我素未谋面,怎知我姓秦?又知我是案首?”
  来赴宴者自有请帖,但所有请帖的外表完全一致,方才他们来时,对方还没打开便说出什么“案首与其他秀才不一路”的话,分明早有安排。
  果不其然,那侍从听了,背影登时一僵。
  但他应变也算机敏,马上转过身来,满脸堆笑道:“小秦相公以弱龄勇夺小三/元的事早就传遍了,小的虽未曾见过,却也听过,故而一看年纪也就对上了。”
  秦放鹤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跟着笑起来,“是了,惭愧惭愧。”
  将计就计归将计就计,但若面对异常而没有一点怀疑,难免有痴傻之嫌。
  那侍从也陪着笑了一回,匆忙离去,转过身就开始偷着抹汗。
  乖乖,当真是人的名,树的影,不好糊弄啊……险些办砸了差事!
  秦放鹤进到花厅时,内中空无一人,甚至座位上也没有茶水、点心,俨然不是接待之处。
  他也不乱走,随便捡了个座位坐下,心平气和地欣赏起园中紫薇花来。
  说起来,这些日子的行程真的太紧了,内中压力不足与外人道,鲜有眼前这般清净惬意的时候。
  秦放鹤满足地做了下深呼吸,腹内浊气逐渐被带着花香的空气取代,心情变得很好。
  许是园丁照顾得当,那一丛丛紫薇花开得极好,蓬松而繁茂,在日头下朦胧有光。
  微风拂过,空气中浮动着暖融融的香气,一并送进来的还有廊下悬挂的铜铃碰撞后发出的声响。
  “叮铃~”
  时间一点点流逝,秦放鹤半点也不着急,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现场作了首《咏紫薇》。
  他是新晋小三/元,年少得意,世人眼中正该如此。
  该来的人迟迟未到,秦放鹤的思维不自觉发散开来,脑海中浮现出白居易的两句诗:独占芳菲当夏景,不将颜色托春风。
  真乃好诗。
  古人极擅联想,时常将紫薇花与天上紫微大帝挂连起来,并毫不吝啬地赋予它们花样繁多的寓意:吉祥如意,仕途亨通,富贵祥和……
  总之,这实在是一种很好的花。
  他很喜欢。
  该来的总会来,就在秦放鹤等得略有些口干舌燥时,忽有一人自侧面连廊处走来,经过花厅门口时似是不经意间往里扫了眼,然后一脸诧异地望着独自一人的秦放鹤,“你是哪家孩童,怎得在这里?”
  秦放鹤适当地表现出一点茫然,起身迟疑道:“我乃本次院试章县案首,是来赴宴的。”
  孤零零一个少年,倔强且可怜。
  “赴宴?”那人愣了下,继而恍然,复又骂了几句,“必然又是哪个粗心的奴才带错了路!”
  他对秦放鹤招招手,“快来,不是这里,我带你去罢,再不走就该迟了。”
  秦放鹤忙上前道谢,“多谢多谢,我头一回来,并不晓得各中关节,多谢您提点。”
  又问起对方名讳。
  那人却笑着摆摆手,“我不过衙门中小小一幕僚而已,不提也罢。”
  他看了秦放鹤几眼,像是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哦,我晓得了,你便是那个十一岁的小三/元!”
  见秦放鹤羞涩点头,来人又赞了几句,说着什么后生可畏的话。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一处茂密竹林,那竹子都生得极高,遮天蔽日,风吹过都是凉的。
  那幕僚忽停住脚步,在斑驳树影之中四下看了看,见左右无人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秦放鹤,“你可知这小三/元是怎么来的么?”
  正菜可算来了。
  秦放鹤有点想笑,面上却仍要装作懵懂,迟疑片刻方说:“朝廷以科举取仕,自然是承蒙知府大人不弃,觉得学生文章尚可……”
  那肯定是我就是这么厉害啊!
  对方笑起来,点点头,又摇摇头,“你说的倒也不错,可只对了一半。”
  忽有一阵狂风刮过,吹得竹林左摇右摆,飒飒作响。
  秦放鹤顺势作了个揖,“愿闻其详。”
  “常言道,尽人力,听天命,在考场之上,阅卷官掌握生杀大权,岂不就是天?”那幕僚示意他靠近些,小声道,“只天与天也不同。本次学政傅大人因你年幼,原本属意你们县其他考生,到底是知府大人慧眼识珠,据理力争,这才……”
  方云笙显然比周县令更世故,也更现实,但凡背后做了什么,就一定会想办法让当事人知道。
  但许多事,他却不能亲口说。
  因为从别人口中得到的消息,总会显得更真诚更可信一些。
  身居高位者背后替你做了这么多,却始终不求回报,难道不是很令人感动的事吗?
  秦放鹤确实是感激的。
  无论方云笙初衷为何,此番自己能得善始善终,方云笙当居首功。
  “这,这学生实在不知!”他惶恐到声音发颤,手足无措了许久,忽朝着那幕僚一揖到地,“如此大恩大德,学生,学生实在铭感五内……”
  那幕僚在他躬身的瞬间,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立刻将秦放鹤托住了,“哎呀,我哪里受得起你的礼?谢错人啦!”
  秦放鹤顺势起身,局促道:“叫您见笑了。”
  顿了顿又道:“奈何学生家贫,无以为报。”
  别的不必多言。
  他年纪小,可以聪明,但绝不能太聪明,因为局限于家世背景和见识,有些事注定了他不懂,也绝不可能懂。
  出身小山村的“秦放鹤”之前没接触过任何与政斗有关的讯息,更无人教导,他可以知恩图报,但必然不晓得如何回报。
  就好比天才黑客也只有在接触过电脑后方能施展才华,人可以举一反三,但绝不可能无米做炊。
  那幕僚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安抚道:“你才来,年纪又小,自然不晓得知府大人的好处,他生平头一个爱才,只为朝廷尽忠罢了,哪里图的什么回报?若果然为自己,便是随便刻个本子发卖,也够一辈子花用,何必冒着与人结仇结怨的风险做这些!此时谈回报,倒是辱没了他老人家。”
  意思就是:知府大人最是忠义无双,做好事不求回报,又两袖清风,不为富贵折腰,乃是天下第一个刚正不阿、清白无私的好官。
  他为了你这么一个无名之辈,竟不惜与人为仇结怨,此情感天动地,哪怕你现在不能报答一二,来日也必然不能忘了他老人家的知遇之恩。
  若换作旁人,听了这话,只怕就要感动得泪洒当场,秦放鹤也是恰如其分红了眼眶。
  他才要继续发挥,却见前头绕过来一个人,见了他们之后十分惊讶道:“宴会要开始了,你们却在这里乱走,哪里来的?”
  那幕僚朝秦放鹤使了个眼色,拉着他就往前走,“快快快,正好赶上,这位是咱们的小三/元,给个不晓事的奴才带错了路,快叫他进去……”
  稍后秦放鹤落座,果见大家都来了个七七/八八,周围全是不认识的各县案首,有二十五的,也有五十二的,年龄天差地别。
  如今又加进去一个十一的秦放鹤,活似祖孙三代家庭聚会,十分齐整。
  这些日子以来,秦放鹤的大名可谓震耳欲聋,众人也都好奇,见他姗姗来迟,便试探着打招呼。
  秦放鹤与他们说笑几句,余光瞥见下方探头探脑的齐振业,便不动声色往那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稍后方云笙到了,宴会正式开始。
  说不得各县秀才们上前敬酒谢恩,轮到秦放鹤时,方云笙表现得非常正常,只比旁人略多说了几句,又勉励一回,便亲手赠送笔墨纸砚老四样.
  除了老四样之外,另有一些外头人轻易接触不到的选本和藏书刻印,另有当今陛下的精选语录。
  然后,还有钱。
  秀才每人白银十两,各县案首二十两,除此之外,各县另有三到五名不等的廪生名额,每月由朝廷发放白银一两、米面若干,之后入县学一应费用全免。
  手里攥着沉甸甸的二十两银子,秦放鹤的感激实打实的真诚。
  别人考科举,可能是光宗耀祖来了,但他是真来进货,不是,真想发家致富!
  从今往后,只要不出意外,秦放鹤哪怕不写话本子,每月也能有固定银米进账,距离铁饭碗编制更进一步。
  所以说,好好读书是真的能挣钱!
  秦放鹤不着痕迹掐了把大腿,再看向方云笙时,眼中便充满了真情实感。
  如此高风亮节、光风霁月的大人,我该如何报答您的恩情!
  那明晃晃的感激和说不出口的感恩,几乎化作实质,汹涌地拍打在方云笙脸上。
  方大人完全接收到了。
  他满意地拍了拍秦放鹤的肩膀,一派和煦慈祥,“不必多言,日后好生读书,早日为朝廷效力。”
  他固然欣赏这个孩子,但……实在太小了。
  小到哪怕明日就高中状元,朝廷也不可能真的给他派什么差事!
  但现在用不上,不代表日后用不上,对一位合格的政治家而言,宁肯让人才砸在自己手里,也绝不能拱手他人!
  于是稍后散席时,又有方云笙的心腹悄悄摸过来,单独递给秦放鹤一个包袱,“大人十分看重您,却不好明着说,这是单独给小秦相公您的,只叫您安心用功,不必去道谢了。”
  单独给你的!
  别人都没有!
  大人最看重你!
  如此直球三连击,谁听了不死心塌地?!
  秦放鹤立刻现场表演了一个死心塌地!
  那心腹看得心满意足,潇潇洒洒回府复命去了。
  上了马车后,齐振业立刻凑过来,“快快快,打开看看是个甚!”
  秦放鹤失笑,果然打开,最上面的赫然是两个雪白锃亮的五两银锭子,下头是一条好墨,一刀好纸,一把写了圣人言的折扇,另有一块做工精细、材质中等的蟾宫折桂团花玉佩,非常适合现在秦放鹤的身份和身价。
  也不知是听周县令说过什么,抑或是单独考虑到秦放鹤的年龄,竟然还有一个装满了各色糕饼点心的八宝攒盒,香喷喷油汪汪,确实好看又好吃。
  不得不说,这份礼物极其用心,公私兼顾,精神和肉/体层面双富足,明显是为他量身打造,哪怕老道如秦放鹤,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齐振业虽在学业上有些混不吝,但打小跟着父亲出入经营,也学了些人情世故迎来送往在身上,见状更是啧啧称奇,拿起那块玉佩看了看,又往秦放鹤腰间比了下,“挺好。”
  今天一天下来,方云笙对他统共就四个字:“好生读书。”
  别的,羊毛也没有一根!
  可没想到哇没想到,冷漠只是对他们这些渣渣的,对第一名,简直亲厚体贴得令人发毛!
  秦放鹤更是心满意足。
  光这一趟,他就挣了足足三十两银子,外加许多零碎。况且七月进到县学之后,就完全是朝廷养着,每月还有钱有细粮拿……
  美得很,美得很啊!